我讨厌的……

我不知道如果把世界分成我讨厌的和我喜欢的，哪一部分占比更大。前两天我在书里看到一个观点，说只有少数人习惯从积极的一面来看待事物，我就是少数人之一，先天乐观，所以讲讨厌的事情我并不太擅长，但这件事很有趣，因为谈它们恰恰是在谈我喜欢的事物，所以很过瘾。

我不喜欢安歌妈妈对她说：闭嘴，妈妈正在打电话！难道只是因为闭嘴的“闭”字声音听起来特别尖利？改成“住嘴”感觉还是一样糟。安歌姥爷发起脾气来说话会带脏字，但我不能对她的女儿指出这一点，尤其是她跟安歌凶的时候。可是我也不能纵容这个“闭嘴”！安歌的嘴巴像个总会钻出火车的小山洞，你不能一秒钟让一辆火车突然停住，否则车里的人肯定会撞得头破血流。如果你让安歌突然收住要说的话，那些话会受伤的。而且我猜测她在妈妈打电话时问个不停，很可能也是在吸引妈妈的注意力，不希望妈妈跟她在一起时还被别人占了山头。我觉得这一点可以理解，虽然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像端着一整碗又烫又满的粥一样小心地端着安歌期待我答复的问号，但至少我经常会先给自己的语气降一个档。

我不喜欢裤子腿没有妥帖地套住鞋帮，我不喜欢穿松松垮垮的V字领T恤，我不喜欢人离开了床，被子还肆无忌惮地躺在那里，我不喜欢交给我的绿植被养死了，我不喜欢短信通知不停地响——无论是谁发来的，我不喜欢没有人的房间却开着灯，我不喜欢一本书读完了还像一栋新楼房一样晚上一盏灯也不亮，我不喜欢在电梯里听见女职员们讲废话，我不喜欢踩一脚泥——当然这个估计除了孩子们谁也不喜欢——但能痛快地糊脏自己其实也挺有乐趣的。我不喜欢见识有的人固守着他那像棵枯死的小树苗一样的几条硬道理过一辈子，我不喜欢有人跟我说“你必须”，除了不可抗力，所有“你必须”的相反版本也不见得糟到哪里去，可是因为“你必须”，那些相反的事真的变糟了。

我不喜欢当我发呆时被人打断，那时候正是我处在哲学家的状态，我在做白日梦，在创造，在感受神明的召唤。不过关于这一点，我家安歌妈妈有相反的意见，她讨厌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没反应，那是对权威的蔑视，其实我没有蔑视啦，我明明在与神对话嘛，是她看不到我的神而已。我不喜欢被命令，比如，你去把碗洗掉！我看不下去了自然会去洗的，而且这事绝不会拖两天，我喜欢自己发现那些枯燥的事的乐趣之后再去行动，可是第二次被发现还没有主动去洗碗，某位权威就要打开音量播放不押韵但充满排比的说唱啦！我总是觉得自己没错，其实对方也没错，只是对我这个顽固分子真的要好言好语，因为我被神关照的人嘛。

我不介意错过刚好快跑几步就可以敢上的公交车，虽然接下来我要一个人在车站上等，也没什么人可以观察，但我也不懊恼，因为下一辆车可能会更空。我不喜欢自己像在梦里一样过了大半天，下午四五点才回过神来，但事情往往在剩下的一两个小时也能做完，虽然质量不一定高，但发现一天白白过去了一大半，我会不喜欢自己。

我十分不喜欢被后面的车无端频闪远光，我有频繁看倒后镜的习惯，如果后车特别快，我会主动让道，但是如果我开的并不慢而后车并没有打应急灯还紧紧跟着我的车屁股——好像外星人袭击地球而他正在逃命，或者大老远就可以用它的远光灯向我无礼地“吼叫”，那我可会让我的车患上老年痴呆，就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爬。

我讨厌排队，就算是排队进天堂，我也觉得那点宝贵的时间根本就可以离开队伍四处逛逛。所以我特别喜欢堵车的时候能找个路边欣赏堵车，别人进景点时我开车离去。我真搞不明白安歌幼儿园为啥每个学期都要求孩子体检，而且就在那家怎么走都不方便的妇幼保健医院，而且就在那一两天。我们一家子集体出动，我主要负责排队，排完了牙齿，排“外检”，排完了外检排眼睛，最可气的是排到地方了人家看一眼跟你说没问题，是呀没问题需要高兴，可我排了那么久，好歹你给个好消息，比如安歌的身高体重很匀称。记得安歌四个月体检，“外检”大夫把我和丈母娘一通埋怨，你们怎么带的孩子，四个月了才这么点体重，我们听了还挺高兴挺骄傲的，要不怎么后来安歌胖了以后老说起这事呢？总之排到了大夫跟前她友善地教训听起来都那么甜蜜。我讨厌排队，就像讨厌跳进以前城乡结合部常见的那种臭水沟里，那种时刻就是我人生当中接受优等民族观的时刻，我会突然认同至上的光荣就是别人都在排队，而你直接从小门进去了，既然这不是我赞同的价值观，也不是我分内可以享用的特权，那我就选择尽量绕着所有的队伍展开我的生活安排。我不在节假日开着车瞎堵，我等人家都过够了高速免费的瘾再出门。

我讨厌总是能被人找到的感觉，这一点像我爸，他一直固执地不配手机，一年前终于不知受了那位邻居大叔大妈的劝诱买了一部，结果还是空着口袋出门，除非去外地，否则还是不带手机。我突然明白了我爸为什么配手机了，现在已经找不到路边的公用电话了，我忘记他最后一次用不认识的座机给我打来电话是什么时候了，总之不超过三年。我喜欢他这种不喜欢被随便打扰的作风，父母家的客厅里自从我们毕业后都没有电视（这一点属于安歌妈妈讨厌的范围），客厅是我爸健身的场所，看报纸的书房，一遍一遍问什么在哪里怎么办的电话厅。至今我们家的主卧还是属于我和我哥的，父母在小卧室睡惯了，其实他们的卧室跟客厅是连在一起的，相比起来空间更大。

我讨厌吃白水煮鸡蛋，那感觉就跟谋害小鸡差不多，关键是还特别臭！我讨厌有人不登台表演却着装太过隆重（有些演出服也真心难看的像鬼节里的装扮），花色艳丽、款式浮夸，在这一点上我深深赞同乔布斯和扎克伯格，我穿啥重要吗，我的自信不需要你眼睛的赞美！

对了，我爸从来不带钱包，我跟他一样不喜欢裤子口袋塞的鼓鼓囊囊的，我爸到现在都只用现金，买东西像意大利黑手党头领给小弟给零用钱一样，一卷子钱，从中间展开数数，给了。

对了，我还讨厌在屁股后面挂钥匙的人，这已经不是炫耀谁钥匙多的年代了，当然我也发现了这种方式的便利性，但我总替人家担心，万一裤袢断了怎么办？

我讨厌非民族曲风的广场舞歌曲，节奏多么欢快，歌词多么朗朗上口，歌唱乡村爱情和都市惆怅，你不信想想看，合着那种音乐，机器人跳起舞来也压得住，可是那简直是在污染我的耳朵。我是不是太刻薄了，这个不是将来要念的版本。

我讨厌在窗子外面加一层护栏，窗框本来就切了视线的蛋糕，再来一团十字绣，要窗子只用来透气的话，我宁可出门去。还有，我讨厌没睡觉就拉窗帘，哎呀呀，这样做的人一定没去过蛋鸡场，惠特曼说了，大事都是天底下干出来的，你不给我天，还不让我看天，那我只能回家就打开睡眠模式。

我讨厌有人跟我说他的领导多么恶魔，他的工作多么无趣，要么你战胜领导骑他头上，要么你搞定领导的领导让他拿你没辙，要么你自己在无趣的工作中找到乐趣，要么你明天就去面试，总之别跟我说你选的大火炒葵花籽里面尽是糊的！难道是我太冷血没有同情心，不能体谅普通人的烦恼？我信奉的哲学说起来很简单，别跟我讲老天爷布置任务时你没好好听，然后搞砸了，跟我讲讲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好不好！

我讨厌还钱式样的“谢谢”！不是那种你看到有人在赶过来然后伸手挡住正要合拢的电梯门时的谢谢，而是那种政治气味浓烈的谢谢：上级对下级，父母对孩子，常说的那种谢谢，本来真要表达赞扬或者感激都应该换个句式，可是语言太匮乏，心地太贫瘠，所以一句商务型的谢谢打发了事，那在我看来无异于贬低。

我讨厌不风趣的寒暄，没干货的长谈。

我讨厌有人半夜开洗衣机说明天来不及洗。我不喜欢没有花只有土的花盆。

我讨厌键盘上的汗渍，洗手池台上香皂盒边的黑圈，镜面上的灰尘。我不讨厌日本车，但我讨厌买了日本车又贴国旗的人。我讨厌在轮毂上倒后镜上绑红绳，因为多年以前我曾目睹一场车祸，司机被卡在了放线盘和座位中间，救援人员差点没把他揪断。救护车走了，我看见仪表盘上方摆着一整条烟，倒后镜上挂着平安符。从此我就再不愿意相信平安符，虽然我知道还有意外发生，但有没有平安符，平安都不会像移动话费账单一样准确到来。

我讨厌有人把嗜欲当满足爱好。

我讨厌自己不讲效果地喋喋不休。

我讨厌自己情不自禁地抖腿。

我讨厌自己犯鼻炎的时候打喷嚏把鼻涕喷在了T恤上。

我讨厌同桌就餐的人吧唧嘴儿，而且有这种习惯的人有时会让你感觉他的两片嘴唇就像两个鞋底子一样使劲地在“鼓掌”。

今年的某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耳朵边也长起了绒毛，长的应该已经有三四毫米了。你有没有见过那种鼻毛呲出鼻孔，脖子或脸上的痣也想生出一些杂草还不加修理的老年人。如果我不隔段时间清理，我就是这样的中年人。耳朵——那两座奇异的山洞，就在洞口的”圆石”附近，会长起毛来。它们很不好对付，生命力旺盛，除了又生。每次我单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费尽全力地盯着那里，拿着指甲刀套盒里尖尖的弯头小剪刀瞄准它们的时候，真是何等精细又危险的修葺工作。至今我还奇怪，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剪下一块肉来。自从我开始这种费力而又危险地除毛工作，就养成了时不时摸摸耳朵的习惯，真糟糕，那些被齐根减掉的绒毛居然越长越硬，剪短的时候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果你哪天跟我聊天时发现我有只不自觉的手在耳朵附近转悠，那一定是我又发现了一根，正一边逗弄它一边对它记恨，心里盘算着啥时候对它动手。

读者诸君，看到这里时，你是不是已经开始讨厌我本人了呢？哈哈，你可知道我用多么大的热情在搜寻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吗？为什么会这样？在文章开头时我曾说谈讨厌的恰恰是在谈我喜欢的，当我搜肠刮肚地寻找又不断有新的发现时，那种感觉真的不好形容，总之很像夺城掠地，表面上这种事似乎永无穷尽，实际上每发现一个就感觉心里清爽许多。这是怎么回事？我相信这不只是写作的魅力，同时也是发现自己的魅力。

刚刚在《金蔷薇》里看到一段话：

“在写作的时候……必须让自己的内心自由驰骋，必须为它打开所有的闸门，于是你就会突然惊异地发现你意识中所蕴含的思想、感情和诗的力量远比你想像的要多。”

是直觉让我决定写我讨厌的事，但我也知道，这就像在“打开所有的闸门”……然后呢，涌进来的是新的生活，奔腾而出的却是对生命的喜爱。

end

心不在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