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我们村,出门,靠的是一辆大巴车,晃晃悠悠;与朋友交流,靠的是写信,慢慢悠悠。时光好像被拉长再拉长,纯粹又缓慢。可那时发生的一些事情,至今想起来,仍感到失落和难过。
那天,是阿凤初到我们村时。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儿一起被我们村的拐子(专门贩卖年轻女人的人)带来了。
村里的一群人赶着看,一个一个仔细端详,叽叽喳喳议论着!外来的几个人也说着话,看看村里人,叽叽喳喳新奇着!可是,他们彼此听不懂对方的方言。
阿凤长得最漂亮,身材苗条,五官精致,一双眼睛顾盼多情。婉转的声音像在唱歌。行走在弥漫着枣花香的山间小路上,她就像从遥远的南方飞来的一只百灵鸟,清纯,迷人。
她是说好了要给李老三做媳妇的。李老三家里穷,他又上了三年高中,没考上学,家里再没钱给他娶媳妇儿了,他娘央求拐子给领一个四川媳妇儿。
但是,阿凤嫌李老三长得矮,长得丑。不同意。拐子正有些发愁,阿凤一眼看到了围观人群中的李军,指着说,就是他了。我要嫁给他!李军长得白白净净,高高的个子,看起来温文尔雅,似谦谦君子。他们俩在一起,还真是郎才女貌。
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李军,一下子懵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同意?阿凤那么漂亮,又活泼可爱,自己家也不富裕,娶媳妇也难。
同意?自己心中那爱情的梦,就要从此终止了。是啊,哪一个青春男子心中没有一个爱情的梦呢?李军心中的那个人,是从小在一起,青梅竹马的杏儿。可是杏儿聪明,考上学走了。
李军父母可没有犹豫,白拣个漂亮媳妇儿,谁不愿意?当即答应,张罗着,高高兴兴地办了婚事。
说是办婚事,其实很简单。毕竟是买来的媳妇儿。只不过腾了三间空房,买了套家具而已。
李军家里也弟兄三个,李军最大。知道家里不富裕,也不多要求什么。有个女人一起过日子罢了。
阿凤像一朵鲜艳的花儿,从此在我们这太行山西部的小村里,生长,绽放,妩媚或者枯萎。又像一只鸟儿,落在枝头,停留歇息。
二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李军文静,文静得像山林里的竹子。阿凤活泼,活泼得像竹林中的百灵鸟。日子风轻云淡,岁月宁静安好。
我那次回家,门前两个小孩子在玩耍,是姐弟俩,我一下子就被这姐弟俩的美吸引了,姐姐标准的鹅蛋脸,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新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块块被磨得光滑的鹅卵石。弟弟的长相让我想起了“面若敷粉,唇若涂脂。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用在这个孩子身上,太合适了。
我不禁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李军的。”
原来是他们的一双儿女,怪不得那么漂亮可爱。
像所有的幸福家庭一样,他们的家很幸福。李军打工挣钱,阿凤在家里看护儿女。公公种着田,婆婆做饭。比起阿凤在娘家时,日子好过得多。据说她们娘家,女人是要每天都去田里干活,风吹日晒,没有闲。阿凤也回过几次娘家,娘家人说她变成了好吃懒做的懒婆娘了。说得她也不愿在娘家多待,小住即回。
阿凤手巧,一根毛线,在她的手中缠过来绕过去,一件鲜亮的毛衣就织成了;几块旧布,到了她的缝纫机下,三拐两拐,就成了鞋垫。
村里女人愿意到她那里学织毛衣,阿凤也乐意不厌其烦的教大家。蝙蝠衫,紧身衫,各种样式,各种花型。穿上新毛衣的孩子脸上乐开了花;穿上花毛衣的女人摇摇曳曳,羞红了天边的云。
阿凤的缝纫机也难得闲,谁家孩子的衣服不合适,拿来让阿凤改,阿凤都会拾掇得妥妥帖帖,看着人们高兴地拿起衣服的样子,阿凤的脸上也满是红晕。
她像一棵小枣树,静静地在我们村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她又像一只忙碌的燕子,衔泥,筑巢,育雏,飞翔。
三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李军虽然文静,但不解风情。尤其是生了儿女后,李军要下煤窑养活一家子人。每天下班后,累得顾不上看家人一眼,倒头就睡。
也不是不解风情,李军的心中,还藏着杏儿。
阿凤看着呼噜呼噜睡觉的丈夫,刚开始是心疼。渐渐的,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每每阿凤推着丈夫喊:“起来,别睡了,说说话。”却只是像推着一块石头,毫无动静。
阿凤开始了怨。心里多少次对丈夫说,你这是怎样嘛!早起出去,一整天在外面上班,晚上回来,一句话没有,呼噜呼噜就知道睡觉。孩子上学管不管,村里邻里这些杂事儿管不管?
多少个夜晚,阿凤看着窗外,看月光转过高高的香椿树,看它倚在镂花的窗子上,又看它拂过袅娜的梨树枝,照着静静的花墙。院子里空落落的,阿凤的身心里满是寂寞。
阿凤病了。
如雪的肌肤变得黄恹恹的,走起路来再也不是轻巧浪漫,动不动就气喘,嘴唇也不再红润。医生说,心脏不好。病起来时必须马上输液,可能还会危及生命。
阿凤只好一次次的输液,这样,原本不太富裕的家又多了一笔开销。
不过还好,阿凤年轻,能与疾病做斗争。好时就领着儿女出来玩,依然活泼的像百灵,病时就待在家里。
病的次数渐渐地增多,婆婆渐渐不喜欢阿凤了。说她太懒了,整天躺在床上。儿女也去奶奶屋里多了,丈夫更不愿意说话了。
让李军做顿饭吧,李军把菜弄得粗糙难咽。
阿凤长叹一声,那忧愁落在院子里的梨花上,落在西斜的月光中。
四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以前,阿凤回娘家,李军还千里相送。回一趟家,来回得大几百块钱。渐渐的,为了省钱,阿凤一个人回娘家,这次也一样。
阿凤一个人回到娘家。弟弟妹妹看到她变得面黄肌瘦,纷纷问怎么回事儿。是啊!一个人的得失荣辱全写在脸上,困顿和忧愁也瞒不过这张脸。人们说,要看女人幸不幸福,先看看她的脸。
阿凤只是说,身体不好。她知道,娘家兄弟姐妹多,哪里有钱给自己看病?再加上小村人少偏僻,根本没有像样的医生。
娘家住了一些时日,身体不适时,阿凤就去拿一些常备药。带的钱花完了,知道该回家了,更想自己的一双儿女。可是给李军发了电报,李军一直不来接自己。谁知道那边李军疲惫不堪,只是想,想住娘家就多住些时日吧!过些日子再去接。
天气渐渐的转凉,那天夜里,阿凤突然犯病了,气喘得上不来,身边又没有常备药,妹妹叫来了家人,都急得团团转,弟弟说,赶紧送医院,草草绑了担架,把阿凤抬上去,家人齐往医院赶,无奈山路弯弯,崎岖难行,她这样的病最受不得颠簸,还没到医院,金凤渐渐地呼吸微弱……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口里喃喃叫着的只有丈夫和儿子……
也许,她的魂灵飞啊飞,飞越千山万水,飞到了丈夫和儿子的身边……
一朵鲜艳的花儿,枯萎在偏僻的深山里。
弟弟忍痛给李军拍电报,姐病危,速来。李军昏头昏脑,以为阿凤时常那样病,咋就病危了。等年底再去接。
这里左右等不来女婿,只得把阿凤埋在了村边的小山上。
冷风飕飕,一座新坟,孤零零地。
五
流沙流沙满天飞,谁为你憔悴……
进腊月了,李军带了年货,坐上车去接媳妇儿。
谁知,到得岳母家,等待他的却是一座孤坟……
李军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双手狠狠地趴着坟墓上的土“阿凤,我来了!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家……”
哭声在四周的山石上碰撞,可是,多少悔恨,挽不回阿凤那鲜活的生命;多少泪水,换不了阿凤那逝去的青春。
缘来,缘去,缘如水。
命和运是什么?活泼的阿凤,千里迢迢,嫁到我们村,生活了十年,留下了一双儿女,又回到了故乡。生命的尽头,留到了生她养她的娘家……
她的一生是孤独的。于娘家,她是客人,烦闷忧虑不能倾诉;于婆家,她也是客人,没人在乎一个外来媳妇儿的心思;于李军,她错过了生死。错过的永远只有错过。不被珍惜的永远不被珍惜。,她在自己原本陌生的地方扎了根,却在曾经熟悉的地方丢了魂。她像一只鸟儿飞啊飞,却怎么也飞不高,飞得累了,又回到了原点。
冥冥中是谁牵了她的手?
也或许,她就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