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女人

春天,当第一棵幼芽驱逐了窗外的冰花时,女人把书打开。女人伴着料峭的春风把书打开,也便打开了四季。在她的不经意的翻动中,夏天的绿阴,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飞雪,一年中最美好的物事就在那个动作下舒展开来,继而以清丽温煦的形影投射到每一张册页上。于是,有了清明,有了芒种,有了重阳,有了冬蛰,你尽可执着地相信,那些名字,都是读书的女人命名的。
  那个女人在打开书籍的扉页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正从她的指缝中泻过,宛然受到了那个过于高雅的行动的惊扰,它受了惊吓般赶快躲开,然后散发于芬芳的书页上。那是读书的女人的最好的装饰——潋滟的光芒围裹着她,为了增添了一抹神圣,一丝神秘,一缕娇媚。

  
  她在打开书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似乎是为她所熟识的,但却有着鲜明的不同。平时,她走在生命的途中,总希望由一枚枫叶驱除聒噪的鸟鸣,总希望有一泓清泉替代喧嚣的风吟,总希望有一朵流云占据浩瀚的天空,那种心愿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她会紧蹙眉头,苦苦思量,尽情涂抹,而当她深入到文字中的时候,这一切都实现了。随着她的企盼,随着她的愿望。在那一刻,女人有点欣喜,那种寻觅已久而后得到实现的欣喜。那时的女人,唇角漾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那丝微笑如同涟沦,漫漫地荡漾开,应和着风吹过的湖面,雨行过的高原。
  关注着文字的女人,低垂着头颅,形成一个岁月老化不了的美丽的剪影。她的眉毛是细长的,头发是温顺的,脖颈是光洁的,哪怕是呼吸也散出淡淡的芳醇。她捧着书,宛然捧着自己的孩子,但似乎又拥抱着自己的母亲。那时,她失去的唯有自己。她迷失在一个幽雅的场景中,一件平凡的小事里,一笔细致的勾画中,一行诱人的诗意里。
  

  读书的女人,是一朵西风古道中的小花,是一曲如霜月色下的清歌,是一枝澄澈宁清中的幽兰,是一首竹梢茶韵中的小令。所有这些造物衣襟上的碎瓣,都在那时像音符一般放飞,女人在翻动着书页,却又像是指挥着这些音符,它们,就在她的上空缭绕成一首空灵曼妙的曲子,在这支曲子的呵护下,世界变得柔软了,多情了。
  她的动作,往往显得过于小心,似乎生怕惊醒书中的灵魂,生怕那个灵魂因为她的唐突而拒绝她的寻访。她会惧怕于巴黎圣母院的阴森,但却孜孜于教父对爱斯美拉达畸形的恋情;她会远离当时的社会现实,却为雾都中漂泊的孤儿掬上一把同情之泪;她惊诧于李白神游万仞的奇逸梦想,却向往他那夜飞渡于镜湖时沉淀于湖心的月色;她感叹陆游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的悲慨,却极钟情于沈园那天被纤纤细手端上的泛黄的酒浆。无论怎样的书籍,女人在阅读它们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先入为主的思想,那些吸引她的,她会不断回味,那些诱惑她的,她会涵咏再三。对于女性,书籍永远是非常薄的,薄到只剩下她需要的几页;但又是非常厚的,厚到关联到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她的梦想,她对未来的期盼,甚至她对世界的塑造。

  读书的女人,她总是显得比一般女性较为柔弱,是书籍为她增添了想象的双翼,而想象的丰富往往伴随着行动的减弱。她似乎比较犹豫不定,似乎比较缺乏主见,怯怯地,惹人爱怜。但这只是她的一面,她的另一面,却显得非常坚定,非常执著。对于她所坚守的,哪怕面对再大的强力,她的内心也寸步不让。那是她的冰雪,那是她的松梅,那是她赖以区别于一般女性的珍存。你不要尝试着去改变读书的女人的特质,那种特质她是绝对不会为任何势力放弃的,哪怕是爱情。

  她几乎不会仰望书籍,也不会俯视书籍,而是一种平等的姿态来对待它。完整的思想对她是没什么效用的,吸引她的,往往是激荡起她心灵波澜的几句话,为了那几句话,她似乎寻求了一生,偶然地见到后,她会生出抽去筋骨般的无力,那是她的爱恋,那是她的甜蜜。为他人所不能理解的。基于此,读书的女人很少与其他人来分享那份佛陀悟道般的快乐,在这一点上,她是自私的。她会好好地珍爱那份感觉,并将它像初恋一般装在心里,每到月亮升起的晚上,或者和风拂动的白天,她都会把它重新翻出来,细细地打量,孜孜地品味。那份从眼波里流泻出来的爱意,让读书的妇人显得温婉,显得和煦,显得娇艳。

她总会把书中的记述与现实等同起来,她相信书中记载的,是真实的,而这种真实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纵然天荒地老,纵然旷野无声,纵然寒风刺骨。因此,读书的女人往往契合了大仲马所说的人生的状态——等待与希望。她怀着模糊的希望在等待,在焦灼的等待中抱着隐约的希望。这种状态会贯穿她的一生,因为她的所得总与她的所愿有着一定的距离,就这一点而言,读书的女人是永远不懂得满足的。她的孤傲,她的执拗,她的虚荣,都为这星球上并不存在的那个世界而生,而正是读书的女人,让这枯寂的土地有了渴盼中的温情,那缕温情就在她的呼唤之中,就在呼唤之中永远地行进在路上。它屏蔽了远方战火的消息,消隐了大漠死寂的荒芜,泯去了陋巷贫穷的哭喊,而大度地馈赠于我们一方明艳的晴空。
读书的女人,是那三月里浸润着桃花的细雨,是那幽谷中摇曳的兰花,是那驿站里点亮的烛火,是那缝补着旧衣的针线,是那萦绕着谷崖的一曲笛唱,是那满江春水里的几片落花。

她躲避着丑恶和狰狞,用泪水洗去污浊后,把一个美丽的园林放逐于想象的空间;她编织着故事,用她特有的语言,用她特有的节奏,把一粒粒种子播在荒凉的人间;她用她聪慧而知性的眼神种下一片草,一丛花,然后隔着云雾将它呈现在世人的面前。
我祈愿着,在钢筋混凝土筑造的都市的丛林里,多一些读书的女人,用她们的希冀拭亮尘埃满布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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