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一本书,要写一篇读后感,说是很简单,其实也不简单。特别是世界名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正因为众说纷纭,有的还专门成立了学术研讨会,例如红学会之类。而在百家讲坛上,也是各有说辞。对于文学作品的感觉和评论,完全是由读者个人对于作品的理解所决定的。这其中就难免会产生误读现象。
还是莫言说得好,他说:“具有密度的长篇小说,应该是可以被一代代人误读的小说。这里的误读当然是针对着作家的主观意图而言。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它能被误读。一部作家的主观意图和读者的读后感觉吻合了的小说,可能是一本畅销书,但不会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我读过了莫言的《生死疲劳》,认为这本书完全可以跻身于世界名著之列了。
文学的最大意义就在于它能够准确的反映社会,反映生活,反映人生,反映人性。而在中国,写实就意味着批判;说明真相,就意味着揭露谎言。在现实的中国,能够有莫言这样的文学作品出现,实乃中国之幸!也是世界之幸!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之无愧!那些歌功颂德、弘扬主旋律的作品,永远也不会获此殊荣!
莫言说他尽量避开政治,但是,中国的政治已经深入到中国人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怎么能避得开?那就只能如实地去描写人们的生活现状。这就需要有一个严谨的结构。
莫言说:“长篇小说的结构是长篇小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家充沛想象力的表现。好的结构,能够凸现故事的意义,也能够改变故事的单一意义。好的结构,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结构故事。前几年我还说过,‘结构就是政治’。”
《生死疲劳》就有一个很严谨、很精彩的故事结构,而且是以魔幻的形式。
该书的主人公是一个1948年在山东解放区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地主,他的名字叫西门闹。然而,他死得确实很冤枉,他说:“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腊月里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我西门闹何止救过一条命?大灾荒那年,我平价粜出二十石高粱,免除了所有佃户的租子,使多少人得以活命。”
而判处西门闹死刑的是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书记、村长洪泰岳。西门闹说:“我是西门屯首富的年代,我开明绅士西门闹的年代,我一妻两妾、良田二百亩、骡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岳,洪泰岳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那时是标准的下三滥,社会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讨饭的乞丐。”
洪泰岳庄严宣布:“西门闹,第一次土改时,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义蒙蔽了群众,使你得以蒙混过关,这次你是煮熟的螃蟹难横行了,你是瓮中之鳖难逃脱了,你搜官民财,剥削有方,抢男霸女,鱼肉乡里,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搬掉你这块挡道的黑石头,不砍倒你这棵大树,高密东北乡的土改就无法继续,西门屯穷苦的老少爷们儿就不可能彻底翻身。现经区政府批准并报县政府备案,着即将恶霸地主西门闹押赴村外小石桥正法!”
用一杆土枪把西门闹轰掉半个脑袋的是小偷小摸小混混出身的民兵队长黄瞳,“这小子满头黄发黄面皮,黄眼珠子滴溜溜转,似乎满肚子坏心眼儿。”他后来是生产大队队长。
西门闹一缕冤魂不散,在阎王殿喊冤叫屈,受尽两年酷刑,仍然不肯认罪服输。他大声喊叫:“冤枉!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可是——我尖利的嘶叫着——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到桥头上枪毙了!……他们用一杆装填了半葫芦火药、半碗铁豌豆的土枪,在距离我只有半尺的地方开火,轰隆一声巨响,将我的半个脑袋,打成了一滩血泥,涂抹在桥面上和桥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阎王与身边的判官低声交谈几句,然后一拍惊堂木,说:“好了,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现在本殿法外开恩,放你生还。”
故事构建到这个程度,可真是引人入胜,想不看下去,都不可能了。
为了能够说明我对该书的最终理解,我必须着重介绍书中几个重要人物的相互关系。
莫言也出生于这片土地,也和书中人物打过交道,也是本书叙事人之一。他的出场,就好像在舞台上点起了一支蜡烛,使得有些东西看上去更加清楚。
西门闹有三个老婆,他的大老婆白氏,没有生育。二老婆迎春,是白氏从娘家带来的丫鬟。白氏让西门闹把迎春纳了妾,1947年为西门闹生了一对龙凤胎,儿子取名西门金龙,女儿取名西门宝凤。三老婆秋香,她原来跟随瞎眼的父亲沿街卖唱,到处流浪。不幸爹死街头,她卖身葬父,成了西门闹家的丫鬟,后被西门闹纳为妾。还没顾得生孩子,西门闹就被枪杀。
西门闹死后,大老婆白氏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接受群众监督改造。二老婆迎春嫁给了西门闹的长工蓝脸,蓝脸在“土改后分得了西门闹的西厢房,这里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
黄瞳分得了东厢房,东厢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赠,成了黄瞳的妻子。西门家堂皇的五间正房,现在是西门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来此开会、办公。”这里后来成为生产大队办公室。
西门闹家的长工蓝脸,原来是在街头几乎冻饿而死的流浪者,被西门闹抱回家中救活过来,并收留在家里做了长工。这个蓝脸本来无名无姓,因半个脸上生着一片蓝痣,所以就姓了蓝,名字索性也就叫做蓝脸。
当阎王爷允许西门闹重新投胎转世时,已经是1950年1月1日。但是,他却投胎到西门大院的蓝脸家养的一头母驴腹中,出生时是1月1日上午。这天的下午,蓝脸和迎春的儿子蓝解放也出生了。
当蓝解放能够蹒跚学步时,黄瞳和秋香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女儿取名黄互助,二女儿取名黄合作。这两个女儿长大以后,黄互助嫁给了西门金龙,黄合作嫁给了蓝解放。后来蓝解放和黄合作生了一个儿子,叫蓝开放。蓝脸、蓝解放、蓝开放,祖孙三代脸上都有着同样的蓝痣。请记住,蓝开放的奶奶是迎春。
西门金龙在上学以后,为了回避地主狗崽子的问题,他随养父姓蓝,叫蓝金龙。改革开放以后,他当上了村支书,他又重新改叫西门金龙。
还有一个人物,庞抗美,她也生于1950年。她父亲是有着一条假腿的志愿军残废军人。她后来是公社书记、县委书记。再后来被双规,在监狱里自杀。庞抗美生有一个女儿,叫庞凤凰。庞抗美的丈夫虽然是常天红,但是,庞凤凰却是西门金龙的女儿。
在西门闹转世为猪的时候,曾经看到这样的一幕:“我知道庞凤凰实际上是西门金龙的种子,播种的地点是杏园里那棵著名的浪漫树下,杏花盛开,月光皎洁的时候,西门金龙将时任公社党委书记的庞抗美顶在杏树干上,把我们西门家的基因优良的种子播进高密县第一美人的子宫。据莫言那小子的小说所说,当金龙撩起庞抗美的裙子时,庞抗美双手扯住了金龙的耳朵,低声但很严厉地说:我是党委书记!金龙把她的身体用力挤压到树干上,说:干得就是你这个书记,别人用金钱贿赂你,我用鸡巴贿赂你!然后庞抗美就瘫软了。杏花如雪,落在他们身上。二十年后,庞凤凰成为绝代美人是无奈的事,种好地好,播种的环境充满诗情画意,她不美,天理难容!”请记住,庞凤凰的奶奶也是迎春。
西门闹经过五次转世,第六次才转世为人。他的每次转世都带着西门闹的记忆和思维。前四次的转世,都来到了西门大院。因此,第一次是西门驴,第二次是西门牛,第三次是西门猪(猪十六,后为猪王),第四次是西门狗(狗小四,后为县城狗协会的会长),第五次转世为猴子,第六次才转世为人,就是大头儿,蓝千岁。
他在做西门驴的时候,跟着蓝脸干活。蓝脸坚决不参加人民公社,和洪泰岳对着干,坚持单干到底,是全国唯一的单干户。蓝脸说:“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
多少年以后,人民公社终于土崩瓦解,土地重新分到各家各户。笑到最后的,竟然是单干户蓝脸!
在三年大饥荒时期,饥饿的社员们抢吃了单干户的粮食,打死并且吃掉了这个单干户的驴。这个驴又转世为牛,继续跟着蓝脸卖命地干活。
在文化大革命时,蓝金龙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组织。蓝解放为了好玩,也想加入,他跟着父亲当单干户,也是为了好玩。蓝金龙说,他必须和单干的父亲分开,带着牛和属于他的那一亩六分地加入人民公社,才能吸收他。
于是,蓝解放带着牛和地加入了人民公社。但是,这个西门牛宁肯被打死、被烧死,也不肯为生产队耕地干活。它趴在地上不起来,活活地被蓝金龙点火烧死了!
西门牛又转世为西门猪。那时候,毛泽东发出了“大养其猪”的伟大号召。西门屯生产大队搭建了很多猪舍,并从外地购入一千多头猪。于是,县里便决定在西门屯大队召开“大养其猪”现场会。请看当时的场景:
“大会按程序往下进行,一切都很顺利,金龙介绍完先进经验后,由县生产指挥部那个穿旧军装的官员作总结发言。这人雄赳赳走到前台,站着讲话,没有讲稿,即席发挥,才华横溢,气度非凡。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弓着腰从后台跑到前台,把那个麦克风的脖子拧直,并尽量地拔高,……这生产指挥部的前团职军官洪大的嗓门如滚雷一样传遍了四面八方!‘每一头生猪,都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官员挥舞着拳头,极富煽动力地喊着。他的声嗓和动作,让我这头见多识广的猪,联想到了一部著名电影中的镜头。当然我也联想到,如果真能被安装到炮筒中发射出去,在空中飞行的感觉,是不是也会是晕晕乎乎、颤颤悠悠呢?而如果是一头肥猪,突然降落到帝修反的碉堡里,还不把那些坏蛋乐死?”
连这头猪也知道,“那个时代,《参考消息》是唯一还能说点真话的报纸,其余的报纸、广播,全是假话空话。”
当西门猪结束了它精彩的一生,又转世变成了狗小四。它跟随主人蓝解放一家进了县城。蓝解放现在是副县长。狗小四说“我真是一条有口福的狗。县城里许多狗的主人比你蓝解放官大,但他们家的狗吃得都不如我好。听那些狗说,那些送礼的人,往他们家送的是钱和金银珠宝,可往你们家送礼的人,全是送吃的。这与其说是送礼给你蓝解放,不如说是送礼给我狗小四。我吃着山珍海味,在不到一岁时。就长成为县城一百二十多条黑背狼犬中最大的一条。长到三岁时,我身高已达七十厘米,从头至尾一百五十厘米,体重六十公斤。”
狗小四凭借它的高大威猛,当上了全县城六百多条狗的狗协会的会长。有一天晚上,全县城的狗们在广场上开月圆大会,狗小四作为会长,蹲在广场的一个大理石基座上,主持了这次月圆大会,“我对着基座前那一片灼灼的狗眼,闪光的狗毛,高声说:
‘各位兄弟姐妹,我宣布,第十八次月圆大会现在开幕!’
狗叫声连成一片。
我抬起前爪,对它们挥动着,等待呼声平息。”……
这使我想起了过去读过的一部美国小说《白牙》,是描写狗的经典之作。狗的世界,也很精彩。
蓝开放从小就暗恋着庞凤凰。庞抗美死后,庞凤凰沦落为街头耍猴卖艺者。此时已经是车站派出所副所长的蓝开放,不顾一切的追求庞凤凰,不惜失去公职也要娶她为妻。甚至听了庞凤凰的一句戏言,而去青岛做了半个脸的换皮手术。蓝开放终于得到了庞凤凰。
莫言说:“读者诸君,接下来的故事我不忍心讲下去,但既然开了头,就要有结尾,那就让我,充当残酷的叙事人吧。
我们的开放带着一脸纱布回到天花胡同一号,让蓝解放和黄互助大吃一惊。他们的确经不起折腾了。开放根本不回答他们关于脸上纱布的询问,而是兴冲冲地、用无比幸福的腔调对他们说;
‘爸爸,大姨,我要和凤凰结婚了!’
如果他们手中端着玻璃器皿,应该让他们松手,把玻璃器皿跌的粉碎。
我的朋友蓝解放痛苦地皱着眉头,用不容质疑的口吻说:
‘不行,坚决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爸爸,难道你们也听信了那些谣言?’开放说,‘我对你发誓,凤凰是个无比纯洁的女孩子……她是个处女……’
‘天哪!’我的朋友哀鸣着,‘不行啊,儿子……’
‘爸爸,’开放恼怒地说,‘在爱情婚姻问题上,难道你还有资格阻拦我吗?’
‘儿子……爸爸是没有资格……但是……让你大姨对你说吧……’
我的朋友跑回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开放……可怜的孩子……’黄互助泪流满面地说,‘凤凰是你大伯的亲生女儿,你与她同一个祖母……’。”
看到这里,不禁有一种《雷雨》般的震撼。但是,又和《雷雨》的涵义截然不同。这里是为一个有先天疾病、将来必死无疑的“婴儿”做铺垫。
蓝开放发疯一样跑到庞凤凰住的站前小旅店,开枪打死了试图攻击他的猴子(这个猴子就是狗小四转世的),但没有忍心对凤凰开枪,而是对着自己开枪自杀。
在年末新世纪钟声敲响的时候,庞凤凰产下了一个世纪婴儿,自己却死于大出血。(这个世纪婴儿就是猴子转世的)
莫言说:“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精心抚养着这个大头儿。这大头儿生来就有怪病,动辄出血不止。医生说是血友病,百药无效,只能任其死去。我朋友的女人便拔下自己的头发,炙成灰烬,用牛奶调匀喂他,同时也洒在他的出血之处。但不能根治,只能救一时之急。于是这孩子的生命便与我朋友的女人的头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发在儿活,发亡儿死。”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虽然隐约感到这孩子来历不凡,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让他姓蓝,因为是伴随着新千年的钟声而来,就以‘千岁’名之。到了蓝千岁五岁生日那天,他把我的朋友叫到面前,摆开一副朗读长篇小说的架势,对我的朋友说:
‘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
这就是小说的结尾。
请试想,1949年10月1日以后的故事,是否也可以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这个“世纪婴儿”患有先天性的疾病,“百药无效,只能任其死去”。“发(法)在儿活,发(法)亡儿死”。
我总感觉这个“世纪婴儿”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也许这是我对于这部小说的误读。但是,莫言说:“具有密度的长篇小说,应该是可以被一代代人误读的小说。……”
这确实是一部伟大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