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屠杀的空气从远方
那边的乡村吹入我心里:
那些记忆中的蓝色丘陵是什么样的,
那些尖塔、那些农场呢?
那是失去的满足的国度,
我清楚看见它发亮,
我去过的幸福的公路
我再也不能来。
这是A. E. 豪斯曼的《西罗普郡少年》(1896)的第四十首抒情诗。它像豪斯曼很多诗一样,六十年来一直都萦绕在我脑中。我八岁时,经常边走边给自己吟诵豪斯曼和威廉•布莱克的抒情诗,我现在还这样,尽管不那么经常,但热情不减。如何读一首诗,最好的入门莫过于读豪斯曼,他简洁而经济的风格以其明显的单纯吸引人。这种狡猾的单纯掩藏着那种有助于定义伟大诗歌的深度和回响。“一股屠杀的空气”是令人叫绝的反讽,因为不管是作为咏叹调或作为记忆中微风的感觉,那歌或呼吸具有悖论意味地屠杀的时刻,恰恰也是它应增强生命的时刻。豪斯曼本人出生于伍斯特,小时候他喜欢西罗普郡,是“因为它的丘陵就是我们西面的地平线”。诗中“记忆中蓝色的丘陵”乃是以局部见整体,所代表的不只是理想化的西罗普郡,而且是一种超越式的“那边”,一种幸福,而沮丧的豪斯曼从未达至这幸福。在“那是失去的满足的国度”这一宣称中,含有自我被掏空的哀婉意味,因为那满足只是一种愿望。然而,在无比的肯定中,诗人坚持说“我清楚看见它发亮”,如同朝圣者坚持认为他确实看见耶路撒冷。那些“幸福的公路”只属于未来,这就是为什么豪斯曼不能再来。那种来迟了的语气,被完美地捕捉和抓住,因为我们最终看到的,是那种最悲哀的爱情诗,那种所纪念的只是一场青春之梦的爱情诗。
豪斯曼的直接性,有助于说明如何读诗的第一个原则:细读,因为任何好诗的真正标准是它完全经得起非常仔细的阅读。这里是威廉•布莱克,他远比豪斯曼伟大得多,但给了我们一首再次是看似简单而直接的《病玫瑰》:
哦玫瑰,你病恹恹!
那只看不见的昆虫
在黑夜里,在号叫的
风暴里飞行,
找到了你那
深红色欢乐的床,
而你的生命毁灭了
他黑暗的秘密的爱。
布莱克的语调与豪斯曼不同,是难以描述的。“黑暗的秘密的爱”已成为金句,用来形容几乎任何秘密情欲关系及其连带的毁灭。《病玫瑰》的反讽是猛烈的,在其无情方面也许是残忍的。布莱克所描写的,是再自然不过的,然而诗的视角却把自然而然本身变成社交仪式,在这社交仪式中阴茎的威胁与女性的自我陶醉对峙(在昆虫找到玫瑰的床之前,它是“深红色欢乐”的床)。就像豪斯曼那首西罗普郡抒情诗一样,《病玫瑰》大声朗读出来效果最好,这可能暗示它是某种咒语,某种针对自然和针对人性的先知式呐喊。
也许只有威廉•布莱克能够以如此短小的,只有三十四个字的抒情诗,承受一种如此黑暗的视域重负,但诗人们内心总有某种东西,喜欢把很多压缩成很少,以昭示其创造力的旺盛。我所说的“视域”,是指这样一种感知方式,也即人和物都是以一种增加的强度被看见的,而且这增加的强度具有某种灵性含义。诗歌常常是视域性的,它试图把读者驯服在一个世界里,在那里读者所瞥见的事物都含有一种超越的气息。
浪漫主义诗人沃尔特•萨维奇•兰多经常与人发生文学争吵,不断跟人打官司,这些行为颇有反讽意味地证实了他的中间名〔3〕。他写了不少出色的四行诗,它们令人惊叹地自欺,例如这首《七十五岁生日感言》:
我不与人争执,因为无人值得争执。
我爱自然,其次是艺术:
我在生命之火前温暖双手;
它熄灭,我也该离去。
如果我们年届七十五岁,我们无论如何也会想在生日那天,为自己也为萨维奇•兰多,喃喃吟诵这首墓志铭聊以自慰,同时高兴地知道它的不真实。一些非常短的诗,尤其容易记,因此我想趁机提出如何读诗的第一个重点:尽可能背诗。背诵曾是良好教育的主食,但它被滥用为死记硬背,于是遭错误的摒弃。在专心反复默读一首找到你的短诗之后,就应背诵它,直到你发现自己拥有这首诗。不妨从丁尼生这首精心制作的《鹰》开始:
他弯曲的手抓住悬崖;
贴近寂寞国度里的太阳,
被蔚蓝色世界所环绕,他站着。
满是皱纹的大海在他底下爬动;
他从他的山壁观望,
然后雷电般落下。
这首诗是声音配合感觉的一次(成功的)练习,然而还有崇高的一面。那只鹰向我们想象力的识别能力示意。罗伯特•潘•沃伦写过令人惊叹的关于隼和鹰的戏剧性抒情诗,他曾在一次午餐结束时背诵丁尼生这首有力的片断诗给我听,然后说:“我希望这是我写的。”如果你背诵《鹰》,你也许会觉得它是你写的,因为我们人人都有这首诗那高傲的渴望。
我年纪较轻时,是一位比现在要有耐性的教师。我曾经说服我在耶鲁的维多利亚时代诗歌课的同学们跟我背诵丁尼生卓越的戏剧性独白《尤利西斯》。这是一首把自己交给记忆的诗,也是一首交给那种必须被记忆拥有才会产生的批评眼光的诗。
在丁尼生这首激情的沉思之诗的边缘,盘旋着其他版本的尤利西斯:从荷马的《奥德赛》到但丁的《地狱篇》,再到莎士比亚的《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甚至到弥尔顿在《失乐园》前几章中尤利西斯之变形为撒旦。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既是指涉经典的,又是复调音乐的;它卓越地可记和易诵,也许是因为在很多读者心中有某种东西,如此随时禁不住要认同这位具有含糊意义的英雄,这位西方文学中永恒的中心人物。在莎士比亚那里臻于完美的含糊,成为引起我们对一个人的强烈感情的催化剂,不管这强烈感情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丁尼生《尤利西斯》中的作者的意图,似乎是要表现生命必须向前走,尽管丁尼生本人对挚友阿瑟•亨利•哈勒姆英年早逝怀着无比悲痛。丁尼生不少最好的诗歌,是为哈勒姆写的哀歌,包括《悼念》和《阿瑟之死》。然而,独白者尤利西斯唤起读者深刻的含糊感,他开始时似乎把他经过这么多年历险后重见的家、妻子和子民,都描绘得恶劣而没有爱:
这又有何益呢:一个闲置的国王,
坐在这安静的壁炉旁,在这荒凉的碎石地面上,
还有一个与之匹配的老妻;我为一个野蛮的种族
制定和颁发不相称的法律,而他们
贮藏、睡觉、吃喝,全不知道我。
最后那番责备,似乎是尤利西斯郁结的核心,这郁结远远超过他提到忠贞的妻子珀涅罗珀衰老时不够殷勤的态度,也远远超过他对他制定但一点不打算改进的法律提出的不够说服力的抗议。那些粗鲁的伊萨卡人“全不知道我”——在尤利西斯自己看来,只有伟大和光荣才能够定义他。然而,这开头五行诗所表达的令人难忘的不满,是何等生动!千百年来,多少垂垂老矣的男人,有过这种想法:他们自觉是英雄,别人却未见得作如是想。但是,尤利西斯不管多自私,仅此数行已见雄辩,而随着他继续说下去,我们负面或哑口无言的情绪亦迅速改变:
不旅行我无法安定:我将尝遍
人生的辛酸:我永远大起大落地
享乐和受苦,既有与那些我爱的人一起,
也有独个儿的;既有在岸上的,也有
当多雨的许阿得斯们〔4〕用急流
来烦恼昏暗的大海的时候:我变成一个名字;
因为我总是带着一颗饥饿的心漫游,
见得多、识得广;有着各种人
和风俗的城市,气候,会议,政府,
特别是我,在他们当中最负盛名;
与我的伙伴们共饮战斗的乐趣,
在远方多风的特洛伊那喧响的旷野上。
我是我全部遭遇的一部分;
然而一切经验都是一个拱门,那个未涉足过的世界
透过它闪闪发光,那世界的边缘
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在后退。
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地沉闷啊,
未被擦亮就生锈,而不是在使用中生辉!
仿佛有呼吸便是生命。众多生命加在一起
都还嫌太少,何况我的生命
已所剩无几:但每个小时
都要从那永恒的无声无息中救出来,做更多的事情,
带来新的事物;再没有比这更糟透的了:
给自己储存和贮藏了三个太阳的能量,
却只有这白发人在热切地渴望
追求知识,像一颗沉落的星,
去到人类思想最尽头的边境外。
这大段诗,给读者递上了英雄身份认同,而你是很难拒绝的。这里的道德观预示了海明威的道德准则:要把一生痛痛快快地用尽,不同之处是斗牛士和大猎物捕杀者根本就无法跟这位英雄中的英雄相比。读者注意到,尤利西斯说到“那些爱我的人”,而没说他爱过或在爱着的人。然而,这行诗是多么令人感动啊:“我变成一个名字。”因为,当我们想到这名字就是尤利西斯及其引发联想的一切力量时,他那种无足轻重的自我主义便消失了。“特别是我,他们当中最负盛名者”一旦与“我是我全部遭遇的一部分”结合,便失去其羞耻了。那行单音节词构成的诗句起到强调的作用,这样,那个双重的“我”便部分地屈从于那个追求者所追求并且找到的“全部”。在尤利西斯这句“仿佛有呼吸便是生命”中,回荡着莎士比亚式的活力和响应了哈姆雷特骚动不安的精神。这是一个老人在说话,拒绝接受一般对老人的看法。
这首诗,把我们带到发动一次最后旅行的边缘,这最后旅行并未被《奥德赛》(第十一章,100—152行)中那个不可思议的盲人先知提瑞西阿斯预见到,因为提瑞西阿斯那时预言这位英雄死在“富足的晚年,/你的同胞在幸福的平静中围绕着你”(罗伯特•菲茨杰拉德译本)。丁尼生的来源,在精神上与这戏剧性独白迥然不同。那来源是但丁《地狱篇》第二十六章,该诗章把尤利西斯描绘成一个越界的追求者。但丁的尤利西斯离开了与他度过漫长旅程的女巫喀耳刻,但不是回到珀涅罗珀身边,也不是回到伊萨卡岛,而是扬帆越过已知的世界的尽头,驶出地中海,进入大西洋的混沌中。但丁悄悄地意识到他在《神曲》中的旅行与尤利西斯的最后追求之间有着深刻的相似性,但是这位基督教诗人却迫使自己把尤利西斯安排在地狱第八层。旁边是撒旦,因为撒旦是尤利西斯作为狡诈的军师的罪孽的原型。丁尼生的尤利西斯使但丁的罪人扬帆作最后的疯狂旅行,但是丁尼生的主人公并不是一个英雄兼恶棍。这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尤利西斯在他的儿子忒勒马科斯身上发现了真正的维多利亚人。他把忒勒马科斯描绘成有点自命不凡:
这是我儿子,我自己的忒勒马科斯,
我把权杖和岛国留给了他——
他很爱我,锐意要履行这个辛苦的
任务,以谨小慎微把一个粗犷的民族
驯化成温和,通过柔软的手段
将他们降服成有用和良好的人。
最无可挑剔的是他,当我不在时
置身于共同职任的领域的中心,
做事持重,在怀柔的
职位上不失职,并给予我的家神们
应有的崇拜。他尽他的本分,我尽我的。
这“很爱”相对于“他尽他的本分,我尽我的”这一表达力,并不是很可信。当尤利西斯从他这位德才兼备的儿子转向那些将与他一道作自杀式旅行的年老的航海伙伴,跟他们讲话时,读者能听到如释重负的语气。
港口就在那儿;船已张起了帆:
黑暗辽阔的大海阴沉沉。我的航海伙伴们,
与我同煎熬、共患难,跟我一样思想的众灵魂呵——
你们曾神采飞扬地欢迎
雷电和阳光,与对手们强大的心、
强大的额头作斗争——我们都已苍老;
然而老人有他的光荣和他的艰难;
死亡终止一切:但是在终止之前,
仍可以做点高贵的事情,
而不只是做不体面的男人,与诸神争吵。
光开始从岩石上皱缩,
漫长的白天退去:缓慢的月亮爬上来:深深的
呻吟声不绝于耳。来吧,我的朋友们,
寻找一个更新奇的世界还为时不晚。
出发,各就各位坐好,猛力在水面上
翻出响亮的犁沟;因为我的目标是
驶向落日之外,驶出所有
西方星星的浴盆,直到我死去。
也许我们会被海湾吞没,
也许我们将抵达“快乐岛”,
并见到我们认识的伟大阿喀琉斯。
虽然克服很多阻碍,但还有很多要忍受;虽然
我们现在已没有往日那种震天
动地的力量,但我们将以我们这个样子迎上去。
我们仍有英雄之心的勇气,
虽然被时间和命运耗损,但意志坚强,
要斗争、要探索、要寻找,绝不屈服。
“死亡终止一切”更像哈姆雷特而不是但丁(或丁尼生),而理据之有力,强如宣言,尤其是与尤利西斯对光和声响的极端敏感并置,就更为强烈:
光开始从岩石上皱缩,
漫长的白天退去:缓慢的月亮爬上来:深深的
呻吟声不绝于耳。
丁尼生以另一次对偶的声音的碰撞来结束他这首诗。这对偶的声音,一个具有普遍的人性(“虽然克服很多阻碍,但还有很多要忍受”),另一个明白无误地呼应弥尔顿的撒旦(“要斗争、要探索、要寻找,绝不屈服”)。撒旦提出那个大问题:“绝不屈服绝不顺从的勇气:除了这个是不败的,还有别的么?”但丁和弥尔顿分别是天主教和清教的大诗人,他们原应说愿意向上帝屈服,但是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在经历了与海神的斗争之后,却不大可能会向任何神明屈服。在上帝或英雄主义的可能性问题上,读者无论是站在哪一边,都会被丁尼生非凡的雄辩所感动,不管这首诗多么微妙地向我们暗示对尤利西斯持怀疑态度。
有关如何读这首崇高的诗,我们已略作说明,但为什么我们应继续读它呢?伟大诗歌带来的乐趣,是很多而且很不一样的,而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在我看来是一种无穷尽的愉悦。诗歌极少能够帮助我们与他人融为一体;这只是一种美丽的理想主义吧了,除了在某些奇异的时刻,如同坠入爱河那一瞬间。孤独是我们生命状况中较常见的标记;我们如何使这孤独住满人?诗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楚和更充分地跟自己讲话,以及无意中听到那讲话。莎士比亚是这种无意中听到的最雄伟的大师;他的男人和女人是我们的先驱,如同他们也是丁尼生的尤利西斯的先驱。我们跟我们自己身上的另一性讲话,或跟也许是我们自己身上最好和最古老的东西讲话。我们是为了找到自己而读,这自己要比我们在别的情况下可能希望找到的更充分也更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