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现在在我看来,意味着如何读普鲁斯特,他是经典长篇小说的最后璀璨。当我们面对《追忆似水年华》的绝对发明,我们该怎么办?
普鲁斯特这部浩瀚的长篇小说,是由几乎匿名的马塞尔叙述的,主要是这位小说家青年时代的画像,他给予我们一部关于法国社会的迷宫般的追忆录,从十九世纪最后十年至一九二二年(普鲁斯特逝世之年)。小说的伟大主题,按英文字母次序列出来,包括唯美主义和美、妓院、死者(他们并吞生者)、服饰、德雷福斯事件(及其沉浸于反犹主义)、友谊、习惯、倒错(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嫉妒(尤其是!)、文学本身和叙述者逐渐演进为小说家、撒谎、记忆(其无时不有如同嫉妒)、施虐受虐狂、大海、睡眠,以及时间(其无所不在几乎如同嫉妒和记忆)。
《追忆似水年华》讲述三个爱情故事(情欲也许比爱情更准确)。身为犹太裔但却是一位社会名流的夏尔•斯万,在情欲上着魔于奥黛特•德•克雷,并在饱受所有爱情和嫉妒的折磨之后与她结婚。他们的女儿希尔贝特是叙述者马塞尔痴迷的初恋情人,后来嫁给了他最好的朋友圣卢,后者早年热恋女演员拉谢尔。希尔贝特•斯万只是叙述者的至爱阿尔贝蒂娜•西莫内的先驱,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西莫内维持一场漫长、复杂的恋情,这场恋情以她逃走和接着死于骑马事故而告终。
虽然普鲁斯特在叙述斯万对奥黛特的痛苦嫉妒,以及圣卢与拉谢尔的关系时,令人叹为观止,但这种也许可以称为“崇高的嫉妒”的顶点,乃是马塞尔追忆那段失去的时光:阿尔贝蒂娜的同性恋行为如何“背叛”她这位占有欲极强的情人。我们得求助于《圣经》、莎士比亚和但丁,才能找到足以跟叙述者在追寻也许会被诺曼•梅勒称为“阿尔贝蒂娜的时光的时光”时的那种热忱、紧张和受苦匹比。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一报还一报》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最接近于马塞尔的伟大求索所蕴含的卓绝的反讽和迷人的腐味。
现时,有不少嘀咕,说那个无名的叙述者(在三千三百页的小说中,他只有两次被有点戏弄地称为马塞尔)是一种普鲁斯特式的规避,因为叙述者是一位异性恋者和基督徒。这类嘀咕是愚钝的;在书中,男同性恋者和女同性恋者就像犹太人和德雷福斯的捍卫者一样比比皆是,叙述者明显的事不关己起到了使这些同性恋者赢得同情的作用(普鲁斯特本人当然是一个男同性恋者,一个德雷福斯的捍卫者,以及一个充满爱心的犹太母亲的儿子)。作为这位雄伟的作者的替身,叙述者获得特殊角度去呈现莎士比亚之外最庞大、最有活力和最丰富多样的人物群。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尤其是读普鲁斯特,首先是如何阅读和欣赏文学人物。按英文字母次序,普鲁斯特这部小说中必不可少地需要列举的人物是阿尔贝蒂娜、夏吕斯、弗朗索瓦丝、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叙述者的妈妈、奥黛特、圣卢、斯万、维尔迪兰夫人。再加上第十个人物也即叙述者本人,你便有了一份比任何其他长篇小说提供给我们的任何东西都要生动、内向和无与伦比地喜剧式的人物名册。普鲁斯特的宇宙与简•奥斯汀的宇宙一样反讽,然而普鲁斯特式反讽较不那么处于守势,也许也较不那么成为发明的一种补助手段。我们可以说,反讽在普鲁斯特那里并不是那么说此指彼,而是作出远远大于任何社会语境化所能包容的种种暗示。这些暗示伸向我们意识的角落,在我们身上寻找正确行动的原则。把这样的反讽称为神秘主义的或清静主义的也许有点怪,然而它却是一种深刻的灵性在俗世的对等物。我们不想把普鲁斯特与《薄伽梵歌》中的黑天混淆起来,然而普鲁斯特式的记忆最终似乎是一种正确的行动,治愈了叙述者还有读者身上那种被这部古印度教著作称为“黑暗惰性”的东西并警告人们小心提防它。我们读长篇小说(伟大的长篇小说)是为了治疗我们自己的黑暗惰性,那致死的疾病。我们的绝望需要安慰,需要一种用深刻的叙述配制的药物。如同莎士比亚的人物,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人物所做的治疗绝望的工作,正是文学文化含蓄地为绝望开的处方。这不啻是我们当下一种可悲的社会反讽,也即一种为其所有观念模式——哲学、政治、宗教、心理分析、科学——所挫败的文化,不得不变成一种文学的文化,更像古代的亚历山大模式。如同莎士比亚,普鲁斯特是一个比弗洛伊德更好的医生,他呈现给我们的人物,其富有人情味就如同乔叟和莎士比亚呈现的人物。普鲁斯特的所有人物,在本质上都是喜剧天才;如此一来,他们便给予我们一项选择,也即相信真理之有趣并不亚于真理之严肃。
尼采在他其中一个最哈姆雷特式的表述中,向我们建议说,我们能够找到文字来表达的东西,其实是某种已在我们心中死去了的东西,因此讲话这一行为,永远包含某种轻蔑。普鲁斯特不同于莎士比亚之处,是他没有这种轻蔑,他那些最伟大的人物都显露了他的慷慨。我们的心的死寂,我们的自私的自我主义,是一个严重问题,而在普鲁斯特那里,如同在莎士比亚那里,性嫉妒比任何人类感情都更能昭显这个严重问题。我大胆地说,读小说如今承担了减轻嫉妒的重任,而嫉妒的最恶毒形式莫过于性嫉妒。由于西方最善于把性嫉妒戏剧化的两位顶级作家是普鲁斯特和莎士比亚,因此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这个追求,便可以临时简化为如何读性嫉妒。我有时候觉得,我在耶鲁大学和纽约大学的学生能够获得的最佳文学训练,无非是以性嫉妒来加强他们的实际训练,因为性嫉妒诚如埃古所知道的,是所有心灵痼疾中最具审美意味的。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普鲁斯特把他笔下那些嫉妒的恋人的追求,与艺术史家的着魔相提并论,例如斯万在重构奥黛特的往昔的性欲细节时,“其激情甚于一个审美家,他翻遍十五世纪佛罗伦萨浩繁的文件,为的是要进一步探入那个叫做‘春天’的美丽的瓦娜〔12〕或波堤切利的维纳斯的灵魂”。艺术史家想必陶醉于这类乱翻乱查,而可怜的斯万却“无能地、盲目地、晕眩地望着这无底的深渊”。然而斯万却通过他的痛苦而激起我们喜剧性的乐趣,即使我们倒抽一口气。在小说中读别人遭受的嫉妒的痛苦,也许不能治愈我们同等的痛苦,也可能永远不能教导我们用喜剧性的眼光看我们自己,然而我们被激起的那种带同情的乐趣却似乎接近于审美经验的中心。在普鲁斯特那里如同在莎士比亚那里,艺术本身即是自然,这个观点对《冬天的故事》是至关重要的,这部戏剧在莎士比亚对性嫉妒的揭示方面,堪与《奥赛罗》匹比。我们读时,普鲁斯特并没有把我们变成埃古,然而我们陶醉于叙述者的自我毁灭,因为在普鲁斯特那里每一个主要人物,尤其是马塞尔,都变成自己的埃古。在莎士比亚所有恶棍中,埃古在挑起其最主要受害者奥赛罗的性嫉妒上,是最富创造性的。埃古的天才是一个以折磨和伤残其人物为乐的伟大剧作家的天才。在普鲁斯特那里,很多主角都成了埃古自食其果的例子。还有什么比自我伤残的埃古的得意更具审美乐趣的?在普鲁斯特所有段落中,我最喜爱的是叙述者至爱的阿尔贝蒂娜死去之后那个段落,该段落是他深入分析她同性恋激情的每一个细节的结果:
阿尔贝蒂娜不再存在了;但对我来说她是那个向我隐瞒她在阿尔贝与女人幽会的人,那个想象她已成功地把我蒙在鼓里的人。当我们尝试着想象我们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不是在那一刻误把仍活着的自己投射出去吗?说到底,遗憾一个不再存在的女人不知道我们晓得她六年前做过什么,这是不是比我们这些也会死的人希望一百年后公众仍会赞许地谈论我们更荒谬?如果说后一种情况比前一种情况更有现实基础的话,我这回顾式嫉妒的遗憾,也仍然是来自那种与希望死后在别人那里留有好名声相同的视觉错误。然而,如果我与阿尔贝蒂娜分离这一庄严结局的印象,片刻地取代我对她的不轨行为的想法,那也只会通过赋予这些越轨行为一种无可救药的特征而加重这些越轨行为。我看见自己迷失在人生中,如同孤身只影在一个无垠的沙滩上,无论我朝哪一个方向转身,我都不会遇见她。
(C. K. 斯科特•蒙克里耶夫、特伦斯•基尔马丁译)
“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也许可以用“如何读这段描写”作为尺度,这段描写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缩影,也是传统长篇小说的一个楷模。普鲁斯特对嫉妒的看法,是颇莎士比亚式的,认为嫉妒实际上就是追寻失去的时间,还有失去的空间。奥赛罗、里昂提斯〔13〕、斯万和马塞尔全都遭受同一种“视觉错误”之苦,这是一种嫉妒的怨懑,怨懑于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去享受苔丝狄蒙娜〔14〕、赫尔米温妮〔15〕、奥黛特和阿尔贝蒂娜。这种怨懑是终极狂怒——也即爱者而非被爱者的死亡——的另一种形式。作为一位作家,普鲁斯特必然渴望文学上的不朽,这不朽被大刀阔斧地削减,直到一百年后才获公众认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接近于把性嫉妒与互相较劲的诗人的嫉妒联系起来,但只有普鲁斯特把两种怨懑都归因于“视觉错误”,这是一个美妙的名称。尼采说人生错误对人生是必要的而普鲁斯特的“视觉错误”无疑是尼采式的人生错误之一。读普鲁斯特,我们会逐渐明白我们自己的视觉错误,不只是我们自己诸多嫉妒之肮脏,还有我们的诸多动机,例如渴望隐喻,渴望读另一部小说。普鲁斯特是伟大的精神喜剧家,现在看来,他似乎已预期到我们迟来的负担,直到新千年才姗姗来迟地抵达这部小说的负担。普鲁斯特把友谊定义为处于“肉体疲劳与精神沉闷之间的中途”,并说爱情是“现实对我们是何等没有意义的瞩目例子”。尼采警告说,谎言是一种疲劳,普鲁斯特却把“完美的谎言”作为我们开拓新事物的能力来加以赞颂。我前面曾提到长篇小说的严肃读者迅速缩减,而在我重读普鲁斯特时,我明白到逃离长篇小说乃是拒绝智慧文学。因为,我们还能从哪里找到智慧?
普鲁斯特的智慧,不是乔治•艾略特或简•奥斯汀的智慧,然而这些伟大长篇小说家都似乎有一种共同的睿智。不妨把它称做长篇小说家的实用主义,在这种实用主义中,真正的差别仅仅是给这些散文虚构作品大师们带来某种差别的差别。关于死亡,鲁普斯特曾说,死亡治愈我们对不朽的渴望,这样的反讽对艾略特和奥斯汀来说可能太过火,但是这样的反讽恰恰是她们与幻觉作战的合理延伸。更深刻的是,普鲁斯特找到众多的方式告诉我们,自我与社会是不可调和的,这并不是说我们的自我只是幻觉,无论是语言层面或社会层面的幻觉。普鲁斯特说,我们的个性是一支“杂牌军”,而这看法在乔治•艾略特那里是隐约可见的,但在普鲁斯特那里则更强调,而这与他这部长篇小说中的长篇小说是相称的,因为当它竟敢把失去的阿尔贝蒂娜称为“全能的时间女神”时,它确实触到了真正的辉煌。我们也可以这样形容艾略特《米德尔马奇》中的多萝西娅•布鲁克或奥斯汀的爱玛•伍德豪斯,但她们的创造者却不可以;普鲁斯特教导我们两样东西:一种是回顾式的神性,它是他通过把他的人物视为时间中的神祇来达至的;另一种是回顾式的嫉妒,而他暗示说,两种感觉是一体的。他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如同荷马史诗中的诸神,诸神也是被性嫉妒和性斗争所吞没。
虽然普鲁斯特具有巨大的治疗力量,但我已不能像半世纪前读一部小说那样,迷失在我所读的小说世界里。我第一次恋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是爱上一个真实的女孩,而是爱上托马斯•哈代《林地居民》中的马蒂•索思,当她剪掉自己的美丽头发去卖时,我伤心欲绝。很少有其他经验能达到爱上一个女主人公和爱上她的书的程度〔16〕。深化对普鲁斯特的理解,以及被普鲁斯特所深化,乃是衡量年事渐高的一个方式。如何读一部长篇小说?带着爱,如果它表明它有能力容纳你的爱;以及带着嫉妒,因为它可以成为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中之种种局限的生动说明,却又可以给予普鲁斯特式的赐福,使我们获得“更多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