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Ⅰ)
导言
在某些方面,读一部长篇小说与读莎士比亚或读一首抒情诗不应有太大差别。最重要的是你是谁——既然你无法使自己不阅读。由于我们大多数人还怀着一些明确的期待,因此在阅读长篇小说时会出现一种差别,我们想在小说中遇见如果不是我们的朋友和我们自己,也是某种可辨识的社会现实,不管是当代的还是历史的社会现实。艾丽丝•默多克一部最新出版的小说,在我心中引起的感觉,不同于约翰•阿什伯里一本新出版的诗集。坏作品永远是一样的;伟大的作品却千差万别,各种体裁又构成伟大作品内部真正的分野。现时仍有些健在且值得阅读的戏剧性和叙述性诗人,但他们确实少之又少:我读阿什伯里是为了重新遇见阿什伯里,一个渴望其他人和渴望另一性的孤独者。默多克是我们优秀长篇小说家中最传统的,我们读她,是为了人物,为了故事,为了形而上学的省思和情欲的省思,以及为了某种带反讽的处世哲学。我不要求默多克给我一本《荒凉山庄》或《米德尔马奇》,而是希望她与这些经典维持一种延续性,这种延续性也许有一天会再次催生足以跟这些经典匹敌的作品。也许默多克那些生气勃勃的新人物将会消失在延续性之中,如同往常那样。但是,仍将有重复的乐趣,使文明传统保持鲜活的乐趣。
极致的抒情诗的读者,必然是稀少的。这使我们最好的诗人们感到伤心,但他们有务实的示范性前驱者,例如威廉•布莱克、沃尔特•惠特曼、埃米莉•狄金森和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他们在他们有生之年获得的读者是如此少。惠特曼自己出版诗集,布莱克也是,而狄金森和霍普金斯则是死后才出版。伊丽莎白•毕晓普找到虽然极少却是知音的读者,并有我们三两位当代最佳诗人追随她。即使在新千年中我们重返一个神权时代(如同詹巴蒂斯塔•维柯在《新科学》中预言的),我们仍可寄望一种精英的诗歌会留存下来,但是长篇小说的运气可能会较黑暗。长篇小说需要比诗歌更多的读者,这个说法是如此奇怪,使得我感到迷惑,尽管我也同意这说法。丁尼生、勃朗宁和罗伯特•弗洛斯特都有大量读者,但也许不需要他们。狄更斯和托尔斯泰有庞大读者群,而且需要他们;大量的无意中听到者构成了他们的艺术的一部分。如果你怀疑自己也是日益缩小的精英中的一员而不是庞大的人群中的代表,你又如何与众不同地阅读一部长篇小说呢?
除非你大声诵读并读给别人听,否则即使有其他人在场也不能把阅读从一种孤独行为变成一种社会行为。五十年来,我读长篇小说,为了它们的人物、故事,为了它们作者的声音和叙述的声音之美。如果长篇小说确实注定要消失,那么就让我们为了它们的美学价值和精神价值,也许甚至还为了它们的英雄主义(主人公的英雄主义和作者体现的英雄主义的一面),而向它们致敬。让我们读它们,在第三个千年的未来岁月里,如同它们在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被阅读那样:为了美学乐趣和为了精神洞见。
伟大长篇小说中的人物,不是白纸上的符号,而是后莎士比亚时代的画像,描绘男男女女的现实:真实、很有可能和可能的男男女女。在我们的世纪,仍有长篇小说可读,并且增添了普鲁斯特、乔伊斯、贝克特和众多美洲小说家——既有西班牙语的,也有北美的——大大地丰富了奥斯汀、狄更斯、福楼拜、司汤达和其他经典作者的传统。乔伊斯在《为芬尼根守灵》中,预言性地哀叹说,他缺乏莎士比亚的环球剧院观众。而我担心,《守灵》将消失在视觉新时代。也许普鲁斯特也会消失,而这是特别具有反讽意味的,因为在我看来,在这个坏年代,当我们在所有长篇小说都渐渐淡出的黑暗背景下重读普鲁斯特的长篇小说,似乎没有任何长篇小说像它这样占尽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