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完成工作 -《如何读,为什么读》

塔尔丰拉比说:

日子短而工作大,劳动者慵懒,报酬丰厚,殿主要求高。

塔尔丰拉比还曾说过:

你不一定非要完成工作,但你也不能随心所欲停止。

我第一次读《阿伯特—犹太智慧书》〔1〕时,还是一个小男孩。虽然我对希勒尔和阿吉巴〔2〕的某些警句印象深刻,但却是较没名气的塔尔丰〔3〕的格言给我留下永久的伤口。《阿伯特》构成一个添加的尾声,用来“驯化”《密西拿》——由教长朱达拉比在公元二〇〇年前后编辑的伟大口传律法书。约五十年后,这些先人智慧言论的短文成为《密西拿》的附件,此后到现在,它一直是这部伟大的拉比口传律法书的一个著名部分。
《阿伯特》开始时,刻意以一段威严但其历史真实性可疑的雄文,确认标准犹太教是一个持续的传统,从而把口传律法合法化:

摩西从西奈接受《托拉》,传给约书亚,约书亚传给诸长老,诸长老传给诸先知,诸先知传给大议会诸成员。这说明三件事:慎于判断,广招门徒,在《托拉》周围筑起一道护栏。

“西奈”是耶和华本人的代称;我们不知道西奈山在哪里,拉比们显然也不知道。这根本不重要。至于大议会,那也是神话。它似乎是指经文抄写者以斯拉的追随者,以斯拉本人也许就是那位贡献希伯来圣经的“伟大编纂者”,这本希伯来圣经基本上就是我们现在拥有的希伯来圣经的样子,也就是从“巴比伦流放”带回来时的样子。不过,谁都不希望与“慎于判断”的智慧争论,尽管“广招门徒”就较成问题了,而在律法书周围筑起一道护栏在我看来似乎是一个坏主意。然而《阿伯特》开篇这段权威庄严的文章依然是深刻的,不管是否令人信服。
拉比们的犹太教,其标准化迄今已历时超过一千九百年,是一个其历史与基督教不遑多让的宗教。两大宗教都是公元七十年那场可怕灾难的结果,当时罗马军团攻陷耶路撒冷并摧毁了第二圣殿,也即希律一世的圣殿。当耶和华被逐出这最神圣的地方,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圣殿倒塌前流行的犹大的宗教的各种形式之全部情况。那些在罗马特许下逃往亚夫内城的哲人,创办了我们现在仍称做犹太教的宗教。亚夫内本身在公元一三二年毁于烈火,当时阿吉巴拉比——英勇、年老,也许崇高地疯狂——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竟加入巴尔•库巴克反抗罗马人的起义。虽然阿吉巴的宗教现在仍可以被视为标准犹太教的终极体现,但是他当时却宣称巴尔•库巴克是弥赛亚。这场灾难引发了一场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其规模仅次于纳粹的恐怖,并以阿吉巴本人殉教告终。
大约在这场灾难之后约一百二十年,《阿伯特》悄悄地忽略了这场灾难,事实上它把所有历史斥为无关宏旨,认为这一切与一代代哲人出世、智慧得以长存的那条传统之链相比,全变得微不足道。第二圣殿没有了,亚夫内的学院也没有了,但那个标准传统的系谱却安然无恙。唐纳德•哈曼•埃肯森〔4〕正确地所称的“伟大的宗教发明”已成正果。然而我们现时与《阿伯特》相距差不多一千七百五十年。这个伟大发明是否仍会引起不止是古董的兴趣,尤其是在美国,这个犹太人、清教徒和天主教徒开始在我所称的“美国宗教”中混为一体的国家?这“美国宗教”乃是一种本土的国家宗教,我怀疑我们仍未开始明白它。

回到我对塔尔丰拉比的兴趣,这种兴趣几乎占去我一生全部岁月。历史地讲,我们对塔尔丰所知甚少,尤其是当我们拿他与他的同代人阿吉巴相比。阿吉巴是一个如此强大和中心的人物,以致我们仿佛认识他,但是塔尔丰被纳入这部拉比著作,因此我们必须小心聆听他的言论,才能够对这位内在哲人有所了解,他在任何引起争辩的问题上都极少同意阿吉巴。由于阿吉巴的信徒始终是这些争辩的唯一来源,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怀疑他们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塔尔丰总是落败。与出身平民的阿吉巴不同,塔尔丰是祭司,这是第二圣殿早期遗下的某种古老的幸存职位。因此他的主要关注点之一,是祭司的职能和特权,而阿吉巴对此毫无兴趣。两位哲人的冲突点,是一个引人入胜的问题,也即主观的假设与被认为是客观的事实对立的问题。塔尔丰以一种使我想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方式,为“现实原则”辩护。事实胜于意图是塔尔丰的主导思想。行为才是最重要的,不管行为是否出于我们的本意。阿吉巴则辩称,在判断我们的行为时,我们所想所要必须纳入考虑。《阿伯特》把下列雄辩的言论归于阿吉巴:

沉默是智慧的护栏。一切都已被预见,自由意志已被给予,世界由善来判断,一切都根据工作量来衡量。

我们可以听出,这席话很像是塔尔丰说的;两位拉比都不会同意耶稣的一个说法,耶稣说不管是谁,只要看着一个女人时心里生起欲念,就无异于与她通奸。但是,阿吉巴与塔尔丰之间分歧的细微差别是微妙而重要的。塔尔丰认为,拉比并未完全取代祭司,而在阿吉巴看来,对圣殿的怀旧已让位给律法书,让位给口传律法。因此阿吉巴提出意志最重要,并坚称我们的意志是什么,我们就是什么,就是我们的意志所愿的。塔尔丰贬低意志,永远不敢忘记第二圣殿的严格戒律。阿吉巴说,我们是根据我们行多少善而被判断的,并富于创意地补充说,“一切都根据工作量来衡量。”但是对塔尔丰来说,日子短而工作无穷尽,我们往往变成慵懒的劳动者。圣殿的耶和华要求高,因为他与人立约的报酬高,这报酬是让更多生命注入没有边界的时间。如果塔尔丰永远这么猛烈,那我也会更赞成阿吉巴,但是塔尔丰还说过:

你不一定非要完成工作,但你也不能随心所欲停止。

不管你是标准的或异端的,犹太教徒或基督教徒,世俗派或怀疑派,塔尔丰的智慧都是永恒地适用的。我继续写作和教书,一如我过去四十五年来所做的,而我不断回到塔尔丰这席话。如果我们之中任何人一定要完成工作,则我们可能会在绝望中停止,因为工作永远也无法完成。圣殿无可救赎,现实的考验必须永远以绝对的事实至上告终,也即每一个个体的死亡。如果工作不能完成,那我们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停止呢?

回答这个问题,可一点不简单,尤其是有鉴于一切作家中最伟大的莎士比亚恰恰停止他那令人惊叹的重新发明英语和人类个性的工作。莎士比亚在一六一三年与约翰•弗莱彻〔5〕合作《两个高贵的亲戚》(1613)之后便放弃写作,这既令我神往又令我悲哀。莎士比亚那时仅四十九岁,他还有三年可活,主要是退休住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也许是疾病黯淡了莎士比亚的最后岁月,但是《两个高贵的亲戚》中的莎士比亚部分,展示了一种新风格和一种新意识,这原本应会继续发展的。在这尾声的剩余部分,我要用塔尔丰坚称我们不能随心所欲放弃工作,来对照莎士比亚放弃工作。
莎士比亚一直在重读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骑士的故事”,以便自由地借用乔叟的故事来创作他的情节。骑士在一个无情的对句中概括了乔叟的反讽精神:

It is ful fair a man to bere hym evene,
For al day meeteth men at unset stevene

我的老朋友、已故的乔叟研究专家塔尔博特•唐纳德森非常出色地意释了这两行诗:

一个人保持泰然自若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们老是要准时赴我们的未约之会。

乔叟那个斯多葛式的骑士,其言说与阿吉巴和塔尔丰相差何止一个宇宙,但他并不太抵触他们——反而提供了一个世俗选择。保持泰然自若,因为你将从这里出去,过一种你会发现自己老是在准时赴未约之会的生活。如果你必须准备赴那个你肯定没有约过的最后之会,则你是否需要完成工作或你是否随心所欲地停止工作,这重要吗?让你自己泰然自若就行了吗?斯多葛式的镇定或划一的反应就够了吗?以《两个高贵的亲戚》的最后台词停止工作的莎士比亚,把乔叟柔和化,然而似乎也看到除非我们可以再次变得像儿童,或更幸福地,继续保持像儿童,否则就应该满足于泰然自若:

    啊你们,天堂似的魅力四射者,
你们把我们当成什么啦!我们为我们所没有的
而笑;为我们所拥有的而歉疚;依然
是某种儿童。让我们心怀感激,
感激一切所是的样子,而让你们去争论
我们力所不能及的问题。让我们出发吧,
并承受我们如同时间。

这些谜一样的台词,是莎士比亚所写的最后的严肃诗歌,它们距离塔尔丰,或就此而言,距离耶稣,是很远的。那些“天堂似的魅力四射者”应是指金星和火星,以及月神狄安娜,但莎士比亚即使在他放弃工作之际,也依然颇为不可预料。他告诉我们,要学会为你所没有的而笑,为你所拥有的而歉疚,但要对哀乐保持淡定,如同儿童应有的。沉默也许是《圣经》周围的另一道护栏,平静也许有助于你准时赴你未约之会,但是承受你自己如同时间,则似乎是说:要好好把剩余时间寸寸加以利用。
标准传统——犹太教的、基督教的、伊斯兰教的、世俗的——会告诉你,如同塔尔丰告诉你的,耶和华的工作是不可以放弃的,即使你不能完成它。身为世俗圣经的莎士比亚告诉你,承受你自己如同时间,那是说当你停止工作,时限便来了。年届六十九,我不知道塔尔丰对还是莎士比亚对。然而,尽管道德决定不能仅仅通过善于读书来作出,但是如何读和为什么读的诸问题,比任何时候都更是帮助我们决定做谁的工作必不可少的。
注释
〔1〕 直译为《父辈言论录》,现译名据张平先生中译本。——译注
〔2〕 阿吉巴(40?—135?),犹太哲人、犹太教律法家。又译做阿奇瓦。——译注
〔3〕 又译做特尔丰。——译注
〔4〕 埃肯森(1941— ),当代历史学家。——译注
〔5〕 弗莱彻(1579—1625),詹姆斯一世时期剧作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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