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若兰,淡而芳 ——品读《受戒》

“汪”若兰,淡而芳
——品读《受戒》
作者:春谷凡人

汪曾祺的作品特别是小说,特点是很鲜明的,散文化的结构,民俗化的风格,诗意的描写,散板的节奏,淡淡的叙述,不以情节取胜,以情感或情绪为王,所述皆瓜棚篱下,菜疏瓜豆,家长里短,人间烟火,比如《受戒》。《受戒》是汪曾祺小说代表作,情节很简单。如果复述一下,就“很枯寂”了(像荸荠庵的老师叔)。它的味道在文字里,需要品。若空谷幽兰,淡淡的,初品而润,再品而惠,三品而芳。
淡淡的风俗画。《受戒》开场即说明子“出家已经四年了”。但他那个地方出家不叫出家,叫当和尚。明子出家,是因为“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诗意的排比,着墨直白,把旧时风俗画出来了。讲到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和,耍蛇的……”你看到了什么?小城版的“清明上河图”。后面写舅舅教明子唸经那段文字里,连用五个最简单的“说”字做分隔,把寺庙里的那些事作为风俗程序交待了;还有小庙做法事,放焰口,十个人怎么做?八个人怎么做?四个人,甚至两个人又怎么做?帐怎么出,谁多谁少,不厌其烦。不像小说,倒像活的民俗资料。《受戒》通篇就是一幅珍贵的里下河风俗画,芝麻绿豆,清清爽爽。如小英子夸赞明子说的,“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
淡淡的人物画。廖廖几笔,尽显神韵。最典型的是英子家三个女人的出场。母亲是“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实在精彩!汪老在这里多用叠字表现,且重复使用,达到节奏明快、诗意鲜活的效果。特别是用鸭蛋青来形容眼白、用棋子黑来形容眼瞳,堪称绝妙。那句“通红的发根”,不仅是为了和簪子的白对比,更在于观察独到,把少女那种气血旺盛的形象表现出来了。最后一句则是汪老得意之笔。他没有写母女们面容娇美,只一句“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就引人如诗遐想。
在写人物性格时也是着墨不多,但对比出彩。明子性格闷,安静;小英子则是快人快语,像个汉子。两人初见面时,英子问他要去当和尚吗?他“点点头”;又问当和尚要烧戒疤不怕吗?他“摇了摇头”;再问“你叫什么?”他才开尊口,“明海” ,两个字;再追问“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三个字。然后就没话了。小英子倒是主动搭讪,毫不陌生。在问好姓名之后,主动告诉对方“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还主动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让他吃。一点不见外。后来凡是他俩相处都是小英子主动,或是主动“给他磨墨铺纸”;或是“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或是招呼他帮手,干“田里的零碎生活”。甚至当明子在善因寺里吃斋饭时,滿室和尚喝粥,鸦雀无声,她为了跟他打个招呼,“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 然后“就不管很多人朝自已看,大摇大摆地走了”。在“禁止喧哗”之地,“大声喊”,再“大摇大摆地走”,真是豪爽得很!汪老写人物,不是过多地描写眉眼动作,只用简短对话,就使形象呼之欲出,活起来了。
淡淡的爱情画。汪老写爱情,美好而纯洁,热烈而干净,却也是淡淡的,点到为止。《受戒》中明子与小英子从相识到相爱,自然而纯洁。小英子初识明子时,就对他有好感,还扔给他半个莲蓬。后来大英子为准备嫁妆要找画样时,小英子又保举明子来家里做画样。在朝夕相处中更加增进了感情。小英子忙并快乐着,处处主动照顾他。甚至在他俩一起下田薅草时,小英子都抑不住快乐,张开“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当明子喊起打场号子时,英子家的三个女人听后反应是不一样的。英子娘是惊叹,“这孩子这条嗓子(真响)”,大英子是欣赏,“真好听”,只有“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 其实她并不知道“一十三省”是多少,反正只要是他就是好。而爱的实质性发展,是从采荸荠开始的。小英子叫明子一起来采,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踩着硬疙瘩,伸手下去挖出荸荠来。在这过程中,“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而当她“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 而“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小小脚印,像爱的诗句,把那种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情愫,踩入两人心里去了。后来明子去受戒,第六天小英子去接他回家,“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其实才分开几天,当中还见过,但己有度日如年的感觉了。当听说善因寺老和尚拟选明子当沙弥尾,以后还可能当方丈,两人将再度分开的消息时,小英子那种敢爱敢恨的情绪瞬间爆发,有了如下精彩对话,“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斩钉截铁)” 明子答:“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又是斩钉截铁)“好,不当。”快到芦花荡子时:“小英子忽然把浆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先是激动得不知所措地“嗯嗯”着,小英子又连珠炮一般地追问“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就兴奋地大声说:“要!”然后再“小小声”地说:“要——” (这个破折号显出明子竭力压抑的兴奋。)在这高潮处,语言节奏变得热烈而欢快,但文字仍旧淡白如初。然后,汪老笔锋一转,又淡淡地划开去,小船“划进了芦花荡。”芦花荡里一片美好景色,“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诗意的叙述,水泽芦花,青鸟报信,空天无痕,余音远芳……
淡淡的幽默画。汪老的幽默不是捅胳肢窝,而是让人发自内心的会意的笑。比如讲到明子读书,读《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等等。“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怎么好?“很黑”。最后两个字,幽默。赶情村人不识字,只看墨色。讲到庵里三个师父称呼,仁山称山师父,仁海称海师父,到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因为听起来不像话”。怎么“不像话”?汪老没说。后一细想,不禁莞尔,差点就把师父“渡”去了。而这个仁渡,在做大焰口时“身怀绝技,会‘飞铙’”,“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 那么庄重的场合,最后成了杂耍,呵呵。还有,这个庵里还兴打牌。“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对最后五个字,要蹩住不笑,也难。说“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 但是他们“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 要杀生,还念咒,一本正经地“庄重”,不也很滑稽吗?!汪老对这种手法,运用纯熟,即把貌似庄重、正常的事,到最后一句反转效果。汪老曾在《汪曾祺作品自选集》自序中说《受戒》表现的是“一种内在的欢乐”,并说“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人间送小温”正是汪老作品的独特Logo。《受戒》,就是一部有温度、还有点幽默的作品。他的女儿曾问他:“还能写出一篇《受戒》吗?” 他说:“写不出了。”并说那是特定条件下的特定作品,“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汪”若兰,淡而芳。我们有幸没错过《受戒》,诗画幽兰,承惠广富!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汪”若兰,淡而芳 ——品读《受戒》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