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胡波 深港书评
当春运大幕拉开,路上塞满乡情,行色匆匆的可能是故乡容颜的改变,可能是心底的牵挂,但回家的行为是一致的,那就是童年、少年的记忆。
据交通运输部数据显示,春运前四天,全国铁路、道路、水路、民航共累计发送旅客2.85亿人次,比去年同期增长3.6%。其中铁路连续五天发送旅客超千万人次。
在高效的时代,返乡似乎变得容易了,但在归家的情绪里,家永远是比远方更远的远方,它既在亲情的延续里,在味觉与记忆里,也在回不去的愁绪中。
青年作家唐棣的《失物集》,对故乡在哪里的问题,有所思考。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储存情感、激活记忆的地方,这个地方只能是故乡,但在寻找故乡的旅途中,却成为一本“失物之书”。
你的故乡在哪里?是否已经在旅途中找到了呢?
《失物集》
唐棣 著
漓江出版社
2019年12月
唐棣,河北唐山人,生于1980年代。2003年开始写作,著有小说、随笔集八部,主要包括《遗闻集》《失物集》《西瓜长在天边上》《电影给了我什么》等。2008年开始涉足电影编导、策划工作,拓展文字之外的另一种创作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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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失物集》的时候,我禁不住想像自己认识多年的这个瘦高、戴着眼镜的人,孤身一人踏上那片田野,走在塌陷而成的水塘间,穿梭于一片又一片树林中,总是一副要去寻找什么的模样。后来,他兴冲冲地走到了一片宽阔的湖水面前,忽然转过头,一边指着水面,一边告诉我说:“那片水下就是他的故乡……”
作为他的老乡,我知道那片沉入水下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他的“怀念”应该从很早就开始了,因为他小时候就知道这片地方有一天会随着眼前大地的裂缝而沉入水下,而大部分人怀念的那个故乡不是这样消失的,往往是长大后因为城市化等等原因。唐棣在这片下沉的土地上出生、长大,骨子里对故乡有着很特殊的感情。
作者写到的故乡,比我所真实了解的那个地方更具有传奇色彩。诗人于坚说:“他想象出了一种语言去复活这些风物。”那种语言单纯又朴素、直接而诗意的。
“最早,马州地面上分布着大大小小无数的泥潭、水洼地。时间久了,地下水渗出地缝儿,几乎是一眨眼就冒出来了那么多面积不小的水塘。我追忆故乡就是从水塘边蒌草疯长时节开始的。”(《蒌草》)
书中文章都是以短句,切入回忆。随着回忆的进行,那些失去的事物——比如早亡的父亲、车祸去世的表哥、燃烧蚊香的爷爷等等一一浮现。每段追忆都带着天真浪漫的童话色彩。有时候,这本书很像一本童话、寓言。
这也是我认识唐棣这些年所猜不透的。他得有一颗什么样的内心啊?书里的很多事我知道一点,却不知道他会这么写。最早他跟我说要写一本以“沉没的故乡”为背景的书时,我以为他要写小说。那片地方确实在外人看来充满神奇有趣的因素。
这次,他却把所有感情的来源都和盘托出,照这样下去,我想他可能会呼喊出那种内心的情感。然而越到文字里,他越克制,那种面对失去、亲人离世、深爱故乡消失的激动,并没有变成一般意义上的“亲情散文”。
这就可以说是《失物集》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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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写遍了故乡的一草一木,叙事杂糅了亲情散文、志异小品的那种调子,追求有趣、清新。这和我以前读过的他的小说完全迥异,他在写这本书的时候,特意回了一趟故乡,那次是我陪他又踏上那片被淹没的地方。走入那些地方时,他的神情和在别的地方不一样,他会异常激动,对每片树林都能讲出一个故事似的。他说,在那片树林后面曾经有个地缝儿,村里某人在夏天给田地浇水时一条腿掉了进去。有人就看到那人用铁锨一戳地面,才拔出了那条腿……
我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假,可真假与他说出的明确人名很冲突,看样子他十分确信。这种状态透露出他对这些人和事的着迷。
这是他多年以来最该写的一本书。书中涉及姥爷、爷爷、母亲小时候的故事,我知道一定是“听说的故事。”很多听来的故事组成了这部书里的故事,很多真实的感情串起了这些故事。千字文的形式估计也是他有意为之,一方面会产生短促的节奏,一方面适合当下人去阅读。把文字做到了极简,把情绪做到了饱满而克制。
写物,就是在写童年。我注意这部分的文章都是童年、少年时代的记忆。
“这些与瓜有关的感觉令我意识到年少时的奇妙,它们犹如纷纷扬扬的情绪,在身体里隐藏着,我也担忧啊,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炸裂而出,长成参天大树。”(《屎瓜》)
“我有一个蘑菇味的童年。这股味道在雨后最浓了,每次都是随着一场细雨飘来。大雨过后,气温陡升,空气中就充满了忧郁的味道。”(《红顶》)
特别单纯,读起来会觉得这样的孩子整日在田野里游戏,孤独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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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人都是写身边人,有过交集的人。他写拉电线的父亲,买袜子的母亲,村里广播站的爷爷等等,这些人都活在真实的生活场景里,烟火气息重,感情也充沛,我觉得这部分是全书最深情的部分,作者也在这部分把那种失落的情绪和思念的情绪发挥到了最佳状态。尤其是,他写自己小时候被蛇咬那篇文章结尾写“那次经验还告诉我,比死更可怕的事是等着死去。”多么牵动人心。还有写父亲的那句诗——
他让我脆弱地苟活至今/既不敢去死,也不敢去快乐/更不敢在这个漆黑的世界里发光。
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一圈树》结尾的一句话,也是说记忆。我想这也是作者的内心流露吧——”有时候,老人的记忆很有趣,不记得近期的事情,按说远期的事情不该如此。选择性失忆也好,反正不好的事都该被忘光。”
作者选择性地写下了不少。这本“失物之书”,恰恰让我觉得写出了一种内心的“得到”,而不是失去。虽然事物都随着时间不存在了,似乎在作者写作时,它们都是十分清晰的。
还有就是对我来说,一直想在这本书找到那些真实和想象的分界点,很吃力,它们往往交错着。比如《龙泉寺》那篇文中的树,到底存在吗?我去过当地,知道的确有那两棵树,也符合文中所写“我在一片别墅群里找到了原来龙泉寺小学的那棵柏树。”至于,后面又写了一段生动的爬树经历,我觉得有虚构嫌疑——“小时候,我就爬过这个三棵柏树,也在三棵树下挖过大小不同的知了猴。”
这样的例子很多。对于不熟悉这片地方的人和熟悉这片地方的人来说,它的神奇和有趣没有什么影响。他写的那个故乡已经沉入地下,但故乡之上人还在好好生活着呢,哪怕是活在这本书中。
它的神奇和有趣,在这本书里,只是那个叫马州的地方的形容词,而这些人事的纯真、朴素、执著、坚韧才是那片神奇之地的代名词。
■ 《晶报·深港书评》,文/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