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书评君 深港书评
当“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在大街小巷响起的时候,我们便知道圣诞节来了。对于这样一个带着浓厚宗教色彩的西方传统节日,大多数人所享受的无非是一次聚餐,是在这样的节日音乐中,我们吃着晚餐,聊着生活的琐碎,这便是它的意义。
但音乐响起,除了烘托节日气氛,隐约地传递其历史文化,更多的是在晚餐时给予人安宁之感。这样的感觉会随音乐深入人的情绪,并有所思考。这也是这篇文章所要表达的主题——“音乐与透明”——卢梭在《音乐词典》中断言,音乐乃“记忆符号”(signe mémoratif)。于是,当妇女们的歌声响起时,朱莉与圣普勒以其不同寻常的敏感发觉那遥远的岁月苏醒了。这样的苏醒会让你反思,让你在热闹之余更为清醒,想必这也是节日的意义。
本文摘编自《透明与障碍》一书,是作者细读卢梭,并从中倾听卢梭至今依旧跳动的思想脉搏,写下关于他思想的一份全新诊断书:透明与障碍。作者尝试把卢梭的个体精气与几个世纪的政治想象和对峙加以重塑。
《透明与障碍》
(瑞士)让·斯塔罗宾斯基 著
汪炜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11月
从黎明时分开始,人们就可以听见“采摘葡萄的姑娘们的歌声”;而这场节庆也是在音乐中悄然结束的(尽管人们并未停止劳动):
晚餐过后,大家在睡前还要花一两个小时梳麻;每个人轮唱一曲歌谣。采摘葡萄的姑娘们有时会齐唱,有时则是独唱和合唱轮换着来。大部分歌谣都是一些古老的浪漫曲,曲调并不动听;但听得久了,它们那难以言喻的古韵与柔情便会慢慢地拨动心弦。歌词简单、素朴,常常带着一丝哀愁,却讨人喜欢。
节日的清晨和夜晚都有素朴的音乐与诗歌相伴,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意境更加意味深长了。这里顺带提一下“古老的浪漫曲”这一老生常谈的观念,它在当时的文学中颇为流行,后来也依然持久地发挥着文学影响。还要指出的是,民间流传的诗歌与民谣也很快引起了人们十分严肃的研究兴趣,这尤其体现在卢梭的一位重要读者赫尔德那里。
妇女们齐声合唱,她们的嗓音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圣普勒在这封关于葡萄收获节的书信中接着写道:“在所有的和声中,没有什么比齐唱更为悦耳。”查阅卢梭的《音乐词典》,我们会发现:同度(unisson)代表着“最为自然的和声”。而浪漫曲(romance)又是什么呢?卢梭将其定义为“一种轻柔的、自然的、田园的旋律,它自身就可以产生艺术效果,而无关乎演唱它的方式”。所以,齐唱的浪漫曲就是以自然的和声方式表现的自然旋律。这是大自然的杰作;自然通过演唱者放声歌唱,而演唱者无需表现“艺术家的个性”。诠释者无需介入其中:浪漫曲直指人心,它的表现力不依赖于任何媒介。它不仅不需要能手巧匠的介入,也不需要感觉的介入,它可以直接触动听者的灵魂。因为旋律必定具有拨动心弦的力量:此乃卢梭音乐理论的基本命题;这也解释了他对旋律的偏爱,以及对和声的质疑。他既厌恶专供演奏者炫技的音乐,也拒斥只诉诸于感官快乐的音乐。为什么?卢梭在这里主张一种情感唯心论;在他看来,诠释者的个性与纯粹的感官享乐是横亘在音乐“本质”与听者灵魂之间的障碍。诚然,演唱的歌喉与聆听的耳朵都必不可少,但是,歌者与听者之间的传递过程应该毫无阻隔。卢梭的这种理论意味着,歌者与听者之在场均可消失,被立即抹去,它们不过是一种传导媒介。旋律的魔力就在于,它能够超越感觉而变成纯粹的情感:
和声所带来的愉悦只是纯粹感觉上的愉悦,而感官的享乐总是短暂的,厌腻与无聊紧随而至;但是旋律与歌声所带来的愉悦富于趣味和情感,它直指人心。
只有从旋律中,激情澎湃的声调所蕴积的势不可挡的力量才能迸发出来;只有从旋律中,音乐触动灵魂的全部力量才能喷薄而出。
当然,无论是感觉还是情感,它们都具有一种直接性。事实上,和声型音乐直接诉诸于感官。不管这种音乐多么复杂和精巧,它都无法超越身体感觉这一基础层次,因为它是通过“感官之直接影响”来触动我们,它“只是间接地、浮浅地作用于灵魂”。由此,对于这种直接的幸福来说,其满足对象乃是感官而非灵魂,后者被剥夺了享受这种幸福的权利:在音乐中,纯粹的感官愉悦缺乏深度,毫无共鸣;而悖论似乎在于,只有通过人工手段,这种愉悦才能得到延续。相反,旋律具有“超出感官之直接影响的精神效应”。卢梭在这里将如下特权赋予旋律,即它可以直接通达一个更内在的领域:由此来看,只有灵魂才能感受到直接的快乐。
故而,对于一场颂扬透明心灵与无碍沟通的节庆来说,“古老的浪漫曲”旋律可谓正逢其时。不过,素朴的旋律向生活在道德律王国中的“美好的灵魂”诉说着自然王国,由此,音乐给节庆增添了某种更为深远的视域:它使过去这一时间维度在节庆中浮现——不仅是因为这些曲调“具有难以言喻的古韵”,更是因为纯粹自然的王国正是美好的灵魂在其历史中本该超越的对象,为的是构建其当下的现实幸福。因此,音乐向朱莉和圣普勒诉说着他们自己的过去,那时,他们的激情服从于自然法;音乐使他们回想起他们曾想挣脱的痛苦。这些曲调(其歌词是哀愁的)既表达着透明的幸福,也道出了威胁着当下的透明、令其脆弱易变的危险:它们唤醒了对不复往昔之物的惋伤之情。卢梭在《音乐词典》中断言,音乐乃“记忆符号”(signe mémoratif)。于是,当妇女们的歌声响起时,朱莉与圣普勒以其不同寻常的敏感发觉那遥远的岁月苏醒了:
当我们在这些歌谣中听到我们曾几何时也讲过的字眼和词句时,我们开始不能自已了:克莱尔露出了笑容,朱莉红着脸,我则长吁短叹起来。当我将目光投向她们,回想起那遥远的岁月时,一阵颤抖席卷我的全身,一种不可承受之重瞬间压上我的心头,徒留一番难以磨灭的惨兮兮的滋味。不过,在这不眠之夜,我也感受到了某种无法向您解释的魅力。
圣普勒陷入了回忆,并对其过往生命的各个时期作出比较。于是,一种烦扰浮现于透明的节庆之中:那就是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