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
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
张婉如过三十五岁生日前一阵子,张妈妈的表情就像世界末日在倒数。张妈妈上菜,汤是美白的薏仁山药汤,肉炒的是消水肿的毛豆,甜点是补血气的紫米。婉如只是举到眼前咕嘟咕嘟灌,厚眼镜片被热汤翳上阴云,看不清楚是生气还是悲伤。
她伸手踮脚去拿,李国华马上起身,走到她后面,用身体、双手和书墙包围她。他的手从书架高处滑下来,打落她停在书脊上的手,滑行着圈住她的腰,突然束紧,她没有一点空隙寸断在他身上,头顶可以感觉他的鼻息湿湿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觉到他下身也有心脏在搏动。
啊,笋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为了换洗不为了取悦的、素面的小内裤,内裤上停在肚脐正下方的小蝴蝶。这一切都白得跟纸一样,等待他涂鸦。思琪的嘴在嚅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难时的唇语信号。在他看来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转过来,掬起她的脸,说:“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他脸上挂着被杀价而招架无力后,搬出了最低价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声说:“不行,我不会。”掏出来,在她的犊羊脸为眼前血筋曝露的东西害怕得张大了五官的一瞬间,插进去。暖红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门帘般刺刺的小牙齿。
他把她折断了扛在肩膀上。捻开她制服上衣一颗颗纽扣,像生日时吹灭一支支蜡烛,他只想许愿却没有愿望,而她整个人熄灭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着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胡楂磨红、磨肿了她的皮肤,他一面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
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他撑着手,看着她静静地让眼泪流到枕头上。
李国华把头枕在手上,射精后的倦怠之旷野竟有欲望的芽。不看,也看得到她红苹果皮的嘴唇,苹果肉的乳,杏仁乳头,无花果的隐秘所在。
思琪她们走之后,许伊纹把自己关在厕所,扭开水龙头,脸埋在掌心里直哭。连孩子们都可怜我。水龙头哗啦哗啦响,哭了很久,伊纹看见指缝间泄漏进来的灯光把婚戒照得一闪一闪的。像一维笑眯眯的眼睛。
喜欢一维笑眯眯。喜欢一维看到粉红色的东西就买给她,从粉红色的铅笔到粉红色的跑车。喜欢在视听室看电影的时候一维抱着家庭号的冰淇淋就吃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窝说这是你的座位。喜欢一维一款上衣买七种颜色。喜欢一维用五种语言说我爱你。喜欢一维跟空气跳华尔兹。喜欢一维闭上眼睛摸她的脸说要把她背起来。喜欢一维抬起头问她一个国字怎么写,再把她在空中比画的手指拿过去含在嘴里。喜欢一维快乐。喜欢一维。可是,一维把她打得多惨啊!
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进下身。痛。那么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有一天,她又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顿悟到自己在干什么: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
她身体里的伤口,像一道巨大的崖缝,隔开她和所有其他人。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
写遗书就太像在演戏了。如果写也只会写一句话:这爱让我好不舒服。
爬出阳台,手抓栏杆,脚踩在栅字式栏杆的那一横划上,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栏杆的血腥味道。她心想:只要松手,或是脚滑。后者并不比前者更蠢。高风把裙子吹胖,把裙上的花吹活。
“我一心一意喜欢你、爱你、崇拜你,你要我当笨蛋我就当,你要我吞下去我就吞,不是说好要守护我爱顾我的吗,到底为什么要打我?”伊纹不断踢动双脚,像个尿失禁的小孩子,哭到没有办法呼吸,手指一格一格耙着书墙,爬到卧室吸气喘药。抱着自己缩在床头柜前抽搐地哭。一维伸手要拍拍她,她以为又要打她,吓得跌倒了,牛奶色的四肢都翻倒。
我好喜欢你打电话给我,可是有时我又会害怕,我不敢问你你好吗,大概是我懦弱,我怕听见你跟我说你其实并不好,更怕你不要我担心遂说你好。高三的生活一定很辛苦,有时我还害怕你跟我讲电话浪费了你的时间。好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大大方方地问你,你好吗?也大大方方接纳你的答案。我想念我们念书的时光,想念到秘密基地喝咖啡的时光。如果把我想念你们时在脑子里造的句子陈列出来,那一定简直像一本调情圣经。
晓奇跟爸爸妈妈说她可能要去医院。手机握在袖里,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的时候用没吊点滴的那只手打电话,打了四十几通都没人接,她像一个小孩子大热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投了硬币进去又马上从退币口滚出来,不能解渴,圆滚滚的,着急。最后传了短信:老师,是我啊。过很久手机才震动,背盖的粉红色微笑跑马灯显示是半夜,急诊室不熄灯,无所谓日夜,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