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尔斯泰

【原文】
在来访者默默观看那幅画的几秒钟里,米哈伊洛夫也观看着,用旁观者的冷静眼光观看着。在这几秒钟里,他相信,这几位刚才还被他蔑视的来访者将做出最高明、最公正的评判。他忘记了他在作这幅画的三年里对它的想法;他忘记了原以为无可置疑的优点——他用旁观者那种冷静的新眼光看着这幅画,看不出它有什么优点。他看见前景中彼拉多恼恨的脸和基督镇静的脸,还看见后景中彼拉多的仆从和观看动静的约翰的脸。每一张脸都经过长期琢磨,反复修改,都具有不同的性格。每一张脸都曾带给他多少痛苦和欢乐呀,为了全画的协调不知修改过多少次,在处理色彩浓淡和明暗上都曾煞费苦心——这一切如今从旁观者的眼光看来,都千篇一律,庸俗得很。那张成为全画中心的基督的脸,当初他最得意,画成后感到十分高兴,如今他用旁观者的眼光一看,却觉得毫无价值。他看出他所画的(根本谈不上好,他清楚地看出许多缺点)只是摹仿提香、拉斐尔、鲁本斯的无数基督像,摹仿他们的无数兵士和彼拉多罢了。这一切都很庸俗,贫乏,陈旧,色彩斑驳,笔力软弱,简直画得很糟。客人们当着画家的面说些虚伪的恭维话,背后却在怜悯他,嘲笑他,但这可不能怪他们。沉默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他却觉得十分难受。为了打破沉默而且表示他并不激动,他强作镇定,对其他客人说起话来。

【我的书评】
赞美辞总是让人兴奋不已,但自身要明白恭维话里的虚假成分和自己的真实水准。不要被夸奖得自视甚高,那就是赞杀一个人了。


【原文】
他的心情顿时由沮丧变得兴奋。整幅画在他面前立刻显得生气勃勃,充满丰富多彩得无法形容的生命特征。

他们故意压低声音,一方面是怕伤了画家的感情,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大声说出蠢话来。这种蠢话,人们在美术展览会上谈论艺术时,是很容易脱口而出的。

【我的书评】
托尔斯泰不仅赋予列文以他那既保守又民主的思想、他那乡村贵族蔑视知识分子的反自由主义,而且还赋予列文他的生命。列文与基蒂的爱情以及他俩最初几年的婚姻生活,就是他对自己家庭生活回忆的移植。


【原文】
列文结婚有两个多月了。他很幸福,但完全不像预期的那样。他时刻感到以前的梦想破灭了,同时却遇到新的意料不到的赏心乐事。列文很幸福,但开始家庭生活以后,他处处发现,事情同他原来的想法截然不同。他处处感到好像那种欣赏过别人在湖上平稳而幸福地泛舟的人,一旦自己坐到船上,感受就完全不同了。他发现,泛舟并非只是平平稳稳地坐着,没有什么摇摆,而是需要思考,片刻不能忘记该往哪儿航行,不能忘记脚下是水,必须不停地划桨,而没有划惯桨,双手是很痛的。这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虽说有趣,却很费劲。

在他独身的时候,看到别人的夫妇生活,看到他们琐碎的家务、争吵、吃醋,他就在心里嘲笑他们。照他看来,他未来的夫妇生活不仅不会产生这种情况,而且整个家庭生活方式也将与众不同。没想到他同妻子的生活不仅没有什么与众不同,而且也充满琐碎的家务。这种琐碎的家务以前他不屑一顾,如今却显得如此重要,无法回避。列文看到,所有这些家务并不像以前所想的那么容易处理。尽管列文自以为对家庭生活持有最正确的观点,但他也像一切男人那样,不知不觉把家庭生活纯粹看作爱情的享受,不应遇到任何阻碍,也不该受任何琐事的干扰。他认为他应该专心做他的工作,工作以后在爱情的幸福中得到休息。她应当被宠爱,此外再不能有别的要求了。他也同一切男人一样,忘记她也需要工作。他感到惊奇的是,他那个像诗一样美的吉娣,在婚后头几个星期,甚至开头几天,就在考虑和张罗着桌布、家具、客房床垫、托盘、厨子、饭菜等家务。还在他们订婚以后,她就拒绝出国旅行,决定回乡生活,仿佛她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除了爱情,她还能考虑别的事。她的果断使他吃惊。这种态度当时曾使他不愉快,如今她这样操劳家务,又多次引起他的烦恼。他看出她需要这种操劳。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忙忙碌碌,并且嘲笑种种琐事,但他爱她,不能不欣赏她的这些活动。他嘲笑她怎样摆设从莫斯科运来的家具,怎样重新布置她自己的房间和他的房间,怎样挂窗帘,怎样为来客和陶丽准备好客房,怎样给她的新侍女安排房间,怎样吩咐老厨子准备饭菜,怎样同阿加菲雅吵嘴,从她手里接管了食品贮藏室。他看到老厨子怎样笑嘻嘻地欣赏她,听着她那些缺乏经验的不切实际的吩咐。他看到阿加菲雅对这位年轻主妇就贮藏室作出的新安排怎样若有所思地慈祥地摇着头。他看到吉娣又哭又笑地走来向他诉苦,说侍女玛莎仍把她当小姐看待,因此谁也不听她的话,他却觉得她格外可爱。他觉得这很有趣,也很新奇。但他想,要是没有这些事,那就更好了。

他不懂得她婚后心情的变化。她在娘家有时很想吃点卷心菜加克瓦斯或者糖果,可是吃不到。如今她可以随意吩咐,要买多少糖果就买多少糖果,要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要订制什么点心就订制什么点心。现在她满心希望陶丽带孩子们来住一阵,尤其因为她可以给孩子们订制各人喜爱的点心,陶丽也准会赞扬她家务上的种种新安排。她自己也弄不懂是什么道理,但家务对她确实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凭本能感觉到春天临近了,她也知道将会有春雨绵绵的日子,就加紧筑巢,边筑边学筑巢的方法。

吉娣悉心操持琐碎的家务,这同列文原先崇高的幸福观极其格格不入。这也是他失望的一个原因。不过他尽管不理解她这种操心的意义,却觉得她很可爱,情不自禁地加以欣赏,把它看作一种新的赏心乐事。另一种失望和赏心乐事就是吵嘴。列文从来没有想到,他同妻子除了温存、尊敬和恩爱之外还可能有别的态度。婚后没有几天,他们竟突然吵嘴了。她说他并不爱她,只爱他自己,说着就哭起来,摆动双手。

他们第一次吵嘴是因为列文到一个新的田庄去,回家时想抄近路,结果迷了路,迟到半小时。他一路上都想着她,想着她的恩爱,想着自己的幸福。离家越近,对她的爱情也越热烈。他怀着当初到吉娣家去求婚那样热烈,甚至比那时还要热烈的感情冲进房里,没想到遇到的竟是他在她脸上从没见过的一种忧郁的表情。他想吻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你怎么啦?” “你倒开心……”她开口说,竭力想装得镇定而刻毒。但她一开口,责备、莫名其妙的醋意、刚才一动不动地呆坐窗前半小时所经受的折磨,就一股脑儿发泄出来。这当儿,他才清楚地明白了他在婚礼结束后把她从教堂里领出来时还没有明白的事情。他明白了她不仅同他十分亲近,而且明白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界线现在已分不清了。这一层,他是从刹那间出现的双重心理中懂得的。他先是很生气,但立刻又觉得他不能生她的气,因为她同他是两位一体,不能分成你我的。他最初一刹那的感觉就像一个人背后突然受到一记沉重的打击,但等到他怒气冲冲地回过身去,想找到仇人报复,却发现原来是他自己无意中打了自己一下,他不好对谁生气,只得默默地忍受疼痛,自己安慰自己。

后来他再也没有如此强烈地产生过这种感觉,但此刻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很自然地想替自己辩护,向她证明是她错了;但证明她错就会更加激怒她,就会扩大那条成为一切痛苦根源的裂痕。照习惯他想把过错加到她身上;但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情绪却要他尽快消除裂痕,不让它扩大。这种莫须有的责难确实使他很难过,但进行辩解,使她痛苦,那就更糟。好像一个人在半睡不醒中感到一阵剧痛,想把身上的痛处挖掉、除去,等到苏醒过来,才明白原来全身都在作痛。除了默默忍受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他就竭力克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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