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评】
在前文中傅雷本来是个学问渊博,谈吐优雅,且有很多真知灼见的人,家信中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股浓浓的对子女的思念和关爱,但是经过国内的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后,在被批判后,开始变得越来越低调做人,越来越没有生气,文中全是政治性的话语,就像傅聪所说的那样,国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难怪傅聪一点儿也不想回国了。
爸爸从来不肯有求于人。这两年来营养之缺乏,非你所能想象,因此百病丛生,神经衰弱、视神经衰退、关节炎、三叉神经痛,各种慢性病接踵而来。他虽然一向体弱,可也不至于此伏彼起的受这么多的折磨。他自己常叹衰老得快,不中用了。我看着心里干着急。有几个知己朋友也为之担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一样。人家提议:“为什么不上饭店去吃几顿呢?”“为什么不叫儿子寄些食物来呢?”他却始终硬挺,既不愿出门,也不肯向你开口;始终抱着置生命于度外的态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到爸爸这几年来的心情?他不愿,我也不愿与你提,怕影响你的情绪)。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信末向你表示……你来信对此不提及。今年一月五日你从Malta[马耳他]来信还是只字不提,于是我不得不在一月六日给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诉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向儿子开口要东西是出于不得已,这一点你应该理解到。爸爸说不是非寄不可,只要回报一声就行,免得人伸着脖子等。”二月九日我又写道:“我看他思想和心理活动都很复杂,每次要你寄食物的单子,他都一再踌躇,仿佛向儿子开口要东西也顾虑重重,并且也怕增加你的负担。你若真有困难,应当来信说明,免得他心中七上八下。否则也该来信安慰安慰他。每次单子都是我从旁做主的。”的确,他自己也承认这一方面有复杂的心理(complex),有疙瘩存在,因为他觉得有求于人,即使在骨肉之间也有屈辱之感。你是非常敏感的人,但是对你爸爸妈妈这方面的领会还不够深切和细腻。我一再表示,你好像都没有感觉,从来没有正面安慰爸爸。
他不但为了自尊心有疙瘩,还老是担心增加你的支出,每次order[嘱寄]食物,心里矛盾百出,屈辱感、自卑感,一股脑儿都会冒出来,甚至信也写不下去了。他有他的隐痛:一方面觉得你粗心大意,对我们的实际生活不够体贴,同时也原谅你事情忙,对我们实际生活不加推敲,而且他也说艺术家在这方面总是不注意的,太懂实际生活,艺术也不会高明。从这几句话你可想象出他一会儿烦恼一会儿譬解的心理与情绪的波动。此外他再三劝你跟弥拉每月要save money[节省金钱],要做预算,要有计划,而自己却要你寄这寄那,多花你们的钱,他认为自相矛盾。尤其你现在成了家,开支浩大,不像单身的时候没有顾忌。弥拉固然体贴可爱,毫无隔膜,但是我们做公公婆婆的在媳妇面前总觉脸上不光彩。中国旧社会对儿女有特别的看法,说什么养子防老等等;甚至有些父母还嫌儿子媳妇不孝顺,这样不称心,那样不满意,以致引起家庭纠纷。我们从来不曾有过老派人依靠儿女的念头,所以对你的教育也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个方面。正是相反,我们是走的另一极端:只知道抚育儿女,教育儿女,尽量满足儿女的希望是我们的责任和快慰,从来不想到要儿女报答。谁料到一朝竟会真的需要儿子依靠儿子呢?因为与一生的原则抵触,所以对你有所要求时总要感到委屈,心里大大不舒服,烦恼得无法解脱。
真想不到我们有福气,会有弥拉这样温柔可爱的媳妇,常常写那么亲切真诚的信来,使我们在寂寞的生活中添加不少光彩、温暖、兴奋与激动。我们看着你们的信,好像面对面谈话一样亲热。你们的信我们至少要从头至尾看上三遍,可以说每个字都要研究过,体会过,咂摸其中意味,互相讨论,还要举一反三,从中看出其他的细节,想象你们的生活,伦敦的情形以及一切西方世界的动静。我希望你们尽管忙,也要学学我们的榜样。聪,你倘能特别注意,字里行间自会理解许多东西,并不限于道德教训和嘱咐。我的笔很笨拙,说了一大堆,还是不能全部表达我心里的意思,多多少少的词不达意,只有你多加功夫,深深体会了。
我对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从前觉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认为太雕琢,过分刻画,变得纤巧,反而贫弱了。一切艺术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无缝,才经得起时间考验而能传世久远。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写长江中赤壁的夜景,历历在目,而且也写尽了一切兼有幽远、崇高与寒意的夜景;同时两句话说得多么平易,真叫做“天籁”!老舍的《柳家大院》还是有血有肉,活得很——为温习文字,不妨随时看几段。没人讲中国话,只好用读书代替,免得词汇字句愈来愈遗忘——最近两封英文信,又长又详尽,我们很高兴,但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时用中文写,这是你唯一用到中文的机会了。
自从你跟萧伯母双管齐下寄食物来,营养方面调剂了些,至少牛油就没有断过,爸爸以点心为主,中饭夜饭光是蔬菜也不在乎了。经常花了你不少钱,心里不免内疚。孩子,你对我们的作用太大了,能不伤感吗!
【我的书评】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原文】
近几年来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云世界中多么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为万物之灵实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断对我发生强烈的作用,引起强烈的反应和波动,忧时忧国不能自已;另一时期又觉得转眼之间即可撒手而去,一切于我何有哉!这一类矛盾的心情几乎经常控制了我:主观上并无出世之意,事实上常常浮起虚无幻灭之感。个人对一切感觉都敏锐、强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苦闷,还是我特殊的气质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却也立刻会想到随时有离开你们的可能,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我的书评】
弥拉是美国小提琴家、音乐指挥耶胡迪·梅纽因的女儿。弥拉性格单纯,但性情急躁,喜欢简单直接的沟通,但傅聪是具有典型东方性格的人,性格内敛,因此也造成两人沟通上,存在比较大的分歧。再加上傅聪常年在外演出,这让弥拉感觉非常孤独,最终在9年后,两人选择分开。
【原文】
我老想帮助弥拉,但自知手段笨拙,深怕信中处处流露出说教口吻和家长面孔。青年人对中年老年人另有一套看法,尤其西方少妇。你该留意我的信对弥拉起什么作用:要是她觉得我太古板、太迂等等,得赶快告诉我,让我以后对信中的措辞多加修饰。我决不嗔怪她,可是我极需要知道她的反应来调节我教导的方式方法。你务须实事求是,切勿粉饰太平,歪曲真相:日子久了,这个办法只能产生极大的弊害。你与她有什么不协和,我们就来解释、劝说;她与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协和,你就来解释、劝说,这样才能做到所谓“同舟共济”。
我抱着满腔愉快的心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日夜盼望的那么一天终于到来,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已于报上发表(就是“摘掉帽子”)。但他自己认为谈不上什么自我改造。他认为本来“戴帽子”与“摘帽子”都是他们的事,与他无关。好些多年不见的朋友,见报后都非常高兴的打电话来道贺,有的上门来看他,都表示无限兴奋。近在咫尺的林医生,整整三年不来往,他一知道就来看爸爸,林伯伯除了头发更秃了些,略微瘦了些,还是老样子:精神充沛,热情洋溢,相互之间,毫无隔阂,我们谈了四个多钟点,痛快极了。
现在弥拉还年轻,有幻想,有热情,多少应该满足她活跃的青春的梦,偶尔看看电影,上博物馆,陶醉在过去的历史的成果中,欣赏体会;周末去郊外或公园散步闲游,吸收自然界的美,要过这种有计划有调节的生活,人生才有意思。我们是年老了,可是心里未尝不向往这种生活呢!
【我的书评】
是呀,感觉自己和傅聪一样,就是太固执了,当我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要坚持到把这件事情做完了才肯放松自己去休息,可即使是在放松的时候心里也还挂念着下一个问题,总是让自己的身心感到非常疲惫不堪,听了傅雷先生说的话,我觉得我也应该和傅聪一样深刻地反省自己,绝不能因为过度地学习和工作而让自己的身体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否则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劳逸结合,张弛有度,这才是最好的生活和学习方式。
【原文】
单说技巧吧,有时硬是别扭,倘若丢开一个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许下一天就能顺利解决。人的心理活动总需要一个酝酿的时期,不成熟时硬要克服难关,只能弄得心烦意躁,浪费精力。
我始终觉得你犯一个毛病,太偏重以音乐本身去领会音乐。你的思想与信念并不如此狭窄,很会海阔天空的用想象力;但与音乐以外的别的艺术,尤其大自然,实际上接触太少。整天看谱、练琴、听唱片……久而久之会减少艺术的新鲜气息,趋于抽象、闭塞,缺少生命的活跃与搏击飞纵的气势。我常常为你预感到这样一个危机,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
你的艺术需要时时刻刻的创造,便是领会原作的精神也得从多方面(音乐以外的感受)去探讨:正因为过去的大师就是从大自然,从人生各方面的材料中“泡”出来的,把一切现实升华为emotion[感情]与sentiment[情操],所以表达他们的作品也得走同样的路。这些理论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并未深信到身体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纪还轻,应该比我爱活动;你也强烈的爱好自然,怎么实际生活中反而不想去亲近自然呢?我记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岁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国乡间,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独自在林中水边踏着绿茵,呼吸浓烈的草香与泥土味、溪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闷,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岁在上海,一逛公园就觉得心平气和,精神健康多了。太多与刺激感官的东西(音乐便是刺激感官最强烈的)接触,会不知不觉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腊精神,为何不学学古希腊人的榜样呢?你既热爱陶潜、李白,为什么不试试去体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实地体会)呢?
我一生为你的苦心,你近年来都体会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为日无多之感,总想尽我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见到的范围以内帮助你,指导你,特别是早早指出你身心与艺术方面可能发生的危机,使你能预先避免。“语重心长”这四个字形容我对你的态度是再贴切没有了。只要你真正爱你的爸爸,爱你自己,爱你的艺术,一定会郑重考虑我的劝告,接受我数十年如一日的这股赤诚的心意!
你也很明白,钢琴上要求放松先要精神上放松,过度的室内生活与书斋生活恰恰是造成现代知识分子神经紧张与病态的主要原因;而萧然意远、旷达恬静、不滞于物、不凝于心的境界只有从自然界中获得,你总不能否认吧?
弥拉比你小五岁,应该是喜欢活动的年纪。你要是闭户家居,岂不连带她感到岑寂枯索?而看她的气质,倒也很爱艺术与大自然,那就更应该同去欣赏,对彼此都有好处。只有不断与森林、小溪、花木、鸟兽、虫鱼和美术馆中的杰作亲炙的人,才会永远保持童心、纯洁与美好的理想。
你切不可只顾着你的艺术,也得分神顾到你一生的伴侣。二十世纪登台演出的人更非上一世纪的演奏家可比,他要紧张得多,工作繁重得多,生活忙乱得多,更有赖于一个贤内助。所以分些精神顾到弥拉(修养、休息、文娱活动……),实际上仍是为了你的艺术;虽然是间接的,影响与后果之大却非你意想所及。你首先不能不以你爸爸的缺点——脾气暴躁为深戒,其次不能期待弥拉也像你妈妈一样和顺。在西方女子中,我与你妈妈都深切感到弥拉已是很好的好脾气了,你该知足,该约制自己。天下父母的心总希望子女活得比自己更幸福;只要我一旦离开世界的时候,对你们俩的结合能有确切不移的信心,也是我一生极大的酬报了!
这次弥拉的信写得特别好,细腻、婉转,显出她很了解你,也对你的艺术关切到一百二十分。从头至尾感情丰富,而且文字也比以前进步。我得大大夸奖她一番才好。此次出门,到处受到华侨欢迎,对她也大有教育作用,让她看看我们的民族的气魄,同时也能培养她的热情豪侠。
我想你们一定碰到过梁伯伯及林瑾阿姨了,我早已去信通知他们,他们就住在悉尼。我真羡慕那些朋友,他们可以听你的音乐会,到后台去见你;可是我们呢,远隔重洋,哪一天会见面啊!
阿敏二十六日到家了,我得去车站接他,他常问“哥哥他们有信么?”这次能看到你们的长信,真不知如何兴奋呢!他今年暑假毕业,分配工作大概回原校当助教,不久,就要为人师了,可怜他根底浅,各方面常识欠缺,等到做事,就感到贫乏,大大的不够了,还得继续下功夫。他资质差,就是经爸爸点拨,接受的能力有限,也就不够深入。前两个月他曾翻了两篇短文章寄来,爸爸替他仔细校阅,纠正错误,还逐条加以说明,白天没工夫,晚上加班加点。爸爸说,他非尽力帮助不可;为了儿子,做父亲的任何代价都不惜的。你是深知爸爸的那股劲儿,我常常为之感动得流泪。爸爸常说:“阿敏我教得太少,心里不免内疚,现在得迎头赶上,可惜见面时间短,帮助也就不透了。”
你那股理想主义的热情着实可惊,相形之下,我真是老朽了。一年来心如死水,只有对自己的工作还是一个劲儿死干;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并未稍减,只是常有一种“废然而返”“怅然若失”的心情。也许是中国人气质太重,尤其是所谓“洒脱”与“超然物外”的消极精神影响了我,也许是童年的阴影与家庭历史的惨痛经验无形中在我心坎里扎了根,年纪越大越容易人格分化,好像不时会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来看尘世,也好像自己随时随地会失去知觉,化为物质的元素。天文与地质的宇宙观常常盘踞在我脑子里,像服尔德某些短篇所写的那种境界,使我对现实多多少少带着detached[超然]的态度。可是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上,斤斤较量的认真还是老样子,正好和上述的心情相反——可以说人格分化;说不定习惯成了天性,而自己的天性又本来和我理智冲突。intellectually[理智上]我是纯粹东方人,emotionally &instinctively[感情上及天性方面]又是极像西方人。其实也仍然是我们固有的两种人生观:一种是四大皆空的看法,一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或许人从青少年到壮年到老年,基本上就是从积极到消极的一个过程,只是有的人表现得明显一些,有的人不明显一些。自然界的生物也逃不出这个规律。你将近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好比暮春时节,自应蓬蓬勃勃往发荣滋长的路上趱奔。最近两信的乐观与积极气息,多少也给我一些刺激,接信当天着实兴奋了一下。
我和妈妈特别高兴的是你身体居然不摇摆了:这不仅是给听众的印象问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制表现,能入能出的问题,也具体证明你能化为一个idea[意念],而超过了被音乐带着跑,变得不由自主的阶段。只有感情净化,人格升华,从dramatic[起伏激越]进到contemplative[凝神沉思]的时候,才能做到。可见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是单靠注意所能解决的,修养到家了,自会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达出来,自然会身体摇摆,好像无意识的要“手舞足蹈”的帮助表达。我这个分析你说对不对?)
相形之下,我却是愈来愈不行了。也说不出是退步呢,还是本来能力有限,以前对自己的缺点不像现在这样感觉清楚。越是对原作体会深刻,越是欣赏原文的美妙,越觉得心长力绌,越觉得译文远远的传达不出原作的神韵。返工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也花得愈来愈多,结果却总是不满意。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运用脑子的limit[局限],措辞造句的limit[局限],先天的limit[局限]——例如句子的转弯抹角太生硬,色彩单调,说理强而描绘弱,处处都和我性格的缺陷与偏差有关。自然,我并不因此灰心,照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要心情愉快也很难了。工作有成绩才是最大的快乐:这一点你我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