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对她们说,她为自己也为她们感到羞耻的话,那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激动;如果拒绝她们给她打扮,那就会引起一大场取笑和纠缠。她脸红了,那对美丽的眼睛变得暗淡了,脸上布满了红斑,她带着脸上常有的那种殉道者的、难看的表情,任凭布里安小姐和丽莎摆布。这两个女人完全真心诚意地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长得太丑了,她们俩谁也不会有跟她斗妍比美的想法,所以她们完全是出于真心诚意,并且怀着女人们所具有的那种天真而坚决的信念,认为衣裳可以使面孔变得漂亮,于是就动手给她穿戴起来。
“不行,真的不行,我的朋友,这件衣裳不好看,”丽莎说,她远远地从侧面打量公爵小姐,“你有一件咖啡色的衣裳,叫人拿来!说不定一生的命运就决定在这件衣裳上呢。可是这一件颜色太浅,不好看,真的不好看!”。不好看的不是衣裳,而是公爵小姐的容貌和整个身材,可惜布里安小姐和小公爵夫人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她们总觉得,如果向上梳的头发束一条天蓝色的缎带(殊不知这个发型完全改变和丑化了她的面孔),天蓝色的围巾从咖啡色的连衣裙披下来,如此这般,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她们忘记了,那副受惊的面孔和身材是不会改变的,因此,不论她们怎样改变外表和修饰面孔,然而这张脸仍然显得可怜巴巴的,而且不好看。玛丽亚公爵小姐顺从地任凭她们三番四次地给她换装,把头发往上梳,披上天蓝色的围巾,穿上漂亮的咖啡色的衣裳,小公爵夫人围着她转了两三圈,用小手弄好衣褶,抻抻围巾,时而从左边、时而从右边歪着头细细端详。“不行,这不行,”她两手一拍,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玛丽,这对您绝对不合适。我还是比较喜欢您平日穿的那件浅灰色的衣裳,看在我的面上,请您再换一次吧。卡佳,”她对使女说,“把公爵小姐那件浅灰衣裳拿来,布里安小姐,您等着瞧瞧我这次的安排吧。”她说这话时,像一个演员预感到成功的喜悦,含着微笑。可是,当卡佳拿来需要的那件衣裳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前面,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卡佳从镜子里看见,她的眼睛噙着泪水,她的嘴在打颤,眼看就要放声大哭了。
他们所讲的都是他们希望发生的,是他们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是最动听的,而完全不是实际发生的。罗斯托夫是一个诚实的青年,他决不会有意说谎。开始的时候,他力求讲得真实,可是不知不觉,而且不可避免地,说起谎来。面对着跟他自己一样多次听过冲锋的故事、对冲锋已经有固定的概念、正希望听到这样的故事的听众,如果只讲真情实况,他们就会不相信他所讲的,或者更糟,他们会以为罗斯托夫没有遇到通常骑兵冲锋会遇到的情况,是罗斯托夫的过错。他不能向他们讲得这么简单,说大家一齐纵马狂奔,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胳膊脱了臼,拼命向树林里跑以逃脱法国人的追击。况且,要想讲当时发生的一切,就得努力控制自己,只讲发生过的事。讲真实情况是非常困难的,年轻人很少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希望听到的故事是:他怎样像一团火,完全忘掉自己,一阵风似的向敌人的方阵扑过去;他怎样冲进去,左一刀右一刀地砍杀;军刀怎样尝到了肉味,他怎样累得筋疲力尽,跌下马来,如此等等。他给他们讲的正是这些。
他觉得,只要那个人说句话,这个庞大的集体(他自己是其中一颗小小的沙粒)就会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死,或者去做最伟大的英雄事业,所以一想到他就要说出这句话,他就不能不战栗,心脏就不能不停止跳动。
“乌拉!乌拉!乌拉!”四面八方震天动地地喊起来,一个团队跟着一个团队奏起大进行曲欢迎沙皇,然后又是“乌拉!”又是大进行曲,又是“乌拉!”“乌拉!!”喊声越来越有力,越来越高,融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沙皇还没有到达的地方,那里的团队像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不响不动;只要他一走到那里,团队就活跃起来,轰鸣起来,跟沙皇已经走过的整个横队的轰鸣汇合起来。在这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喊声中间,在这仿佛石头一般一动不动的方队中间,有几百名骑马的侍从随随便便,但是整整齐齐,特别是自由自在地走过,走在他们前头的两个人就是两位皇帝。这一大群人的压在内心热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年轻英俊的亚历山大皇帝穿着骑卫军制服,戴一顶前檐伸出的三角帽,他那令人愉快的面孔,他那虽然不高但是清亮的声音,吸引住了所有的人。
罗斯托夫站在离号手不远的地方,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老远老远就认出了皇上,注视着他的到来。当皇上走到离尼古拉二十步的地方,他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观看了皇帝那副俊美、年轻、快乐的面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柔情和狂喜。皇上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特征在尼古拉看来都是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