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的低语——读卡夫卡手记

“寒鸦”的低语
——读卡夫卡手记之三十九

文 | 梁长峨


在一些人眼里作家了不起,很光彩,是幸运儿,像顶天立地的巨人。而身为伟大作家的卡夫卡却不这么看。
有一次,他的朋友写了首十四行诗夸作家。他对朋友说:
“您把作家写成一个脚踏大地、头顶青天的伟人。这当然是小资产阶级传统观念中一幅极普通的图画。这是隐蔽的愿望的幻想,与现实毫无共同之处。”
卡夫卡是个低调的人,他一生都低调。他对他的最爱——写作和当作家,从来都不是多么看重,尽管不写作他就活不了。但是,他说这话的含义主要不在这。细想想,在庞大的国家机器中,在浩瀚的社会海洋中,作家的作用能有几何?
有些作家不知天高地厚,多粗多长,以为自己能写小说、诗歌、散文,就觉得好像大权在握,比县长、省长大,甚至总理也得对他礼让三分。他们以为自己拥有一支笔,就是救世主,是上帝,能制定宇宙,扭转乾坤;能塑造风景,创立生命;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他们以为在笔下证实了悲欢,弘扬了善良,鞭挞了丑恶,就能主宰命运,改变历史,裁判生死和胜负;就能惩罚丑恶,驱散阴霾;就能手起刀落,决定任何事件和人物的命运。
其实,作家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算不了什么。从正面说,作家手中无权力,能治理国家,扭转时局;作家手中无军队,能平叛治乱,安定天下;作家手里无金钱,能救危济贫,安抚众生。从反面说,作家手中无权力提拔亲信,结党营私,搞独立王国;作家手里无军队,傲视他人,另立山头,独霸一方;作家手里无金钱,行贿贪官,拉拢人心,获取更大利益。总之作家没有任何霸道任性、为所欲为、逆行于天、横行于世的资本。可咱们有的作家,不知好歹,动辄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知危如累卵,国家机器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都能让其粉身碎骨。
作家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们有文才。有文才就能怎么样了吗?苏东坡22岁进京高中,他情不自禁写道:“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时何难!”想象得出,我们苏大才子当时是怎样的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可是他平生都为文字所苦,多次险些死于绝境。才和势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文才,只有被人知被人识且又被人用了,才能起到作用。而势,则就不同了,势盛运好,就会无往而不胜。无势,有才等于白搭,再闹腾也没用,还可能因才而丧命灭族。倘若有势,则即便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无才者,照样平步青云。奈何?奈何!
这一切,卡夫卡那双能洞穿一切的大眼睛,比我们谁都看得透彻入骨。


卡夫卡说:“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
被养在象牙塔里的贵族作家、躲在坦克车后面有所依附的作家,他们像一个个市井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为当局卖唱,就是一壶香茶,一盏美酒,乐哉悠哉,滋润自得,一任人间疾苦,如轻风从耳边飘逝,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宫廷吹鼓手,是因吃软饭而得势的面首。这类人不在卡夫卡所说的作家之列。
卡夫卡所指的是不被豢养,也不愿被豢养,且又处于弱小地位的作家。这类作家处于社会最底层,由于他们的社会地位同广大底层百姓相同,才使他们“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也由于他们自己就处在社会底层的水火之中,感同身受底层群众所受的苦难,更容易见疾苦而心痛,见邪恶而愤怒。良心良知使他们停杯投箸,拔剑四顾,心中满是负累,纠结无法化解,既不愿与丑恶的人和社会和解,又恨上天无梯,拔地无环,不能拯救百姓于水火。他们既没有资格制定政策法规,来救苦救难,也不能披挂上阵,直接铲除妖魔,更没有权柄在握,以扭转乾坤。叫他们忍受、退让或无动于衷,无异于让他们吞砒霜以自绝。
怎么办?不平则鸣!他们由衷地拿起笔,把自己全部的信念和激情燃起的烈焰,注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揭露邪恶,抗争不平,呼唤正义。明知世界冰冷,他们也要倾情倾力燃烧。
遗憾,他们只能这样呼喊,只能止于这样呼喊。有些作家正是因呼喊,以有限的生命和力量反抗社会的不公,最后无效,如杜鹃啼血而死。


卡夫卡对他的朋友谈到作家时,曾拿一个煤店老板笼养一只鸟作比喻。他叹息“它的翅膀剪掉了”。然后话头一转说:“而在我,翅膀无须剪掉,因为我的翅膀已经萎缩,因此,对我来说不存在高空和远方。我迷惘困惑地在人们中间跳来跳去。他们非常怀疑地打量我。我可是一只危险的鸟,一个贼,一只寒鸦……我是灰色的,像灰烬。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
卡夫卡为什么叹息这只笼中鸟呢?鸟是飞翔的,天空是它的天堂,远方是它的理想,把它关在笼子里该有多么痛苦,再把它的翅膀剪掉,对鸟来说,更是违反生命天性的扼杀。但它的主人非常开心。因为这样,鸟就永远也跑不出他的视线,永远只能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让它赏心悦目,任意把玩。
卡夫卡哪里是在叹息鸟的命运呢?他是以鸟来叹息作家的命运。作家的天性是自由,作家的责任是把整个世界扛在肩上。这是统治者所不允许的。作家之于统治者必须是驯服的工具,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统治,倾情倾力为他们服务。否则,制裁你只是分分钟的事。
一个有才华且又善良正直的作家,要立足于世界是很难的。因为他们不仅要经受得住社会现实不正之风的排挤和腐蚀,而且要经受得住历史传承下来的腐朽观念的挤压和侵蚀,还要……总之他们要遭受一切邪恶的围剿,甚至迫害。所以,他们的“翅膀”不仅难以长成,还要日益“萎缩”,更休想“高翔”。卡夫卡只是受害者之一。卡夫卡比一般作家更敏感、更正直、更纯洁,所以,他被毒害得更深、受压抑得更甚、被摧折得更严重。
卡夫卡已经清醒意识到自己“是一只危险的鸟”。因为社会、时代要把每个作家都塑造成守规矩的为当局服务的工具型的鸟。这就是压制作家的个性,磨去作家的反骨。卡夫卡则要冲破现实的阴霾,反对人压人、人坑人、人害人、人吃人的社会和时代,这对统治者当然是一只危险的鸟。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自然就为这个社会和时代所不容,不仅受到严重怀疑,而且受到密切监视。这对卡夫卡本人就构成随时被剿灭的危险。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之于自己也是“一只危险的鸟”。为此,他先自不仅羽毛萎缩了,而且连自己仅有的萎缩的羽毛的光彩都自行让其消失,使之变成不显眼的灰烬一般的颜色。一个残酷的社会和时代杀人,有时是直接的,有时是间接的,它们能不动声色,让一个一个有个性有反叛精神的天才,自我压抑、消磨、枯萎、悲哀而悄然地死去。
卡夫卡为什么“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成为“一只寒鸦”?也许是现实生活中,那些俗人、庸人尤其是恶人坏人的表演,让他实在看不下去, 他耻于同他们为伍,他想逃出现实生活的牢笼;也许他那撕破黑暗夜空的歌唱和鸣叫,被人漠视、拒绝,得不到任何回响。是的,人们太麻木了,没有了知觉和听觉,甚至视觉也渐渐丧失。有的视卡夫卡为零存在;有的听了卡夫卡的歌唱和呼唤以为是天外传来的怪音,感到茫然和惊诧。有时他的喊声如雁过寒潭,瞬间影逝声销,被麻木的令人窒息的阔大的空间彻底吸收,使得他呼天不应,喊地不灵,陷入无边的冷寂和孤独之中。他的表现实在让人不爽,普通人因不理解而不停地打量他或回避他,更重要的是为权势者所不容,整个社会都露着狰狞的面目,随时都可能把他从这个世界中抹去。啊!俗人、庸人、恶人营造的精彩、热闹、堂皇的世界不属于他。于是,自负清流的他,才秀人微、取湮当代的他,最后远尘避秽、离群索居,躲在风沙扑面、杳无人迹的旷野乱石之间,如寒鸦那样凄然、孤独、默默地生存。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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