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 再也不会发生这样事了
——读卡夫卡手记之三十三
文 | 梁长峨
布拉格弗朗西斯修道院有个教堂，在左侧一进门的地方，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条长长的铁链，链子上挂着一根熏黑的、残留着干枯的肌肉和筋的骨头。按它的形状，这根骨头是一个人的下臂的遗骨。听说是十七世纪早中期某个时候从一个盗贼身上砍下来挂在这个教堂里作为“永久纪念”的。
这个可怕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雅各布教堂两侧有许多小祭坛，其中一个祭坛上有一尊圣玛丽亚的木雕塑像，塑像上挂满了一串串金币和银币。一个退役的雇佣兵看到这笔财富，眼馋手痒难熬，就藏到一间忏悔室里，等到教堂关了门，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祭坛前面，登上教堂司事点祭坛蜡烛常用的凳子，伸出手，想摘下塑像上的金银首饰，但他的手变僵硬了。这个第一次潜入教堂的窃贼以为塑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使出全身力气，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一点没有用。第二天早上，教堂司事发现他筋疲力尽地站在凳子上，就叫来修道士。祭坛前很快聚集了一群祈祷的人，祭坛上的圣母像还一直紧紧抓住脸色苍白、惊恐万分的窃贼。市长和布拉格老城的几位元老也在人群里。教堂司事和修道士想方设法想把窃贼的手从塑像上拽下来，他们也没能成功。于是市长叫来刽子手，他只一刀就把窃贼的下臂砍断了。这时，‘塑像也松了手’，下臂掉到了地上。人们包扎好窃贼的伤口，几天以后，他因企图盗窃教堂财物罪被判多年监禁。刑满后，他加入方济各会当杂役。”
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好可怕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难道真的是圣母显灵，因窃贼的可憎而震怒，对窃贼进行的惩罚？
现代医学告诉我们：这是窃贼当时手臂出现了强直性痉挛症。
卡夫卡在教堂里看了这干枯的手臂后，对他同去的朋友这样说：“对于神圣的东西的渴望，伴随而来的对亵渎圣物的羞怯以及人所具有的正义感，这一切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一旦人违背这些东西，它们就在他身上顽强反抗。它们是道德上的调节力量，因此，一个人要在世界上进行某项犯罪行为，他总是先要压垮自己身上的这些力量。要犯罪总是要先在心灵上肢解自己。那个要偷塑像上装饰品的窃贼未能做到这一点，因此他的手僵硬了。它是被自己的正义感麻痹的。对他来说，刽子手的那一刀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可怕。相反，惊恐和痛苦给他带来的是解脱。灵魂的肢解为刽子手对他肉体上的伤害所取代。这样，这个连木偶也不能偷一个的可怜的退役雇佣兵就从良心的痉挛中解放了出来。他可以继续做人了。”
在教堂看到小偷盗窃被砍掉手臂这一幕，出来后又听到卡夫卡这番议论，那个朋友陷入了沉思之中。
卡夫卡问：“您在想什么？”
那个朋友说：“我在想，雅各布教堂发生的小偷的故事今天是不是还可能发生。”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听了这个故事后要问的问题：如果今天有人去偷别人的东西，他会如当年那个小偷一样因“对亵渎圣物的羞怯以及人所具有的正义感”的顽强反抗，而发生超级痉挛致“手僵硬”起来吗？
卡夫卡回答他的朋友说：“我想几乎不可能发生。今天，对上帝的思念和对罪孽的惧怕大大地淡薄了。”
卡夫卡大概是在1921年前后说的这话。那个时候由于人们对上帝的思念和对罪孽的惧怕大大地淡薄了，都几乎不可能发生偷东西“手僵硬”的事儿。现在近百年时间过去了，人们已彻底抛弃上帝，不知羞耻为何物，心里完全没有对罪孽的恐惧，道德力量和人性彻底失去，人们会无所畏惧去干一切想干的事。因此，更不会发生偷盗时“手僵硬”的事。而且，我还相信，今天如果人们看到没人看守的教堂里圣母像上挂着许多金币和银币，绝对不会只有像退役雇佣兵那样的一个人想偷，许多人都会想偷，都会为一时得不到而急得眼红手痒，寝食难安！这没人看守的教堂圣母像上挂的许多金币和银币，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盗窃一空，甚至连圣母像也在劫难逃。
再假如今天有人在偷盗圣母像上挂的金银币而产生罪恶感、羞怯感、正义感，导致“手僵硬”的怪事时，世人一定普遍讥笑“他完全不合时宜的道德想象力”，不是以为他是天下第一呆子，就是认为他是精神病院出来的患者。世人一定会为“他表现出的歇斯底里的痉挛症的过时的道德感情冲动”而感到不可思议，认为他太愚蠢、太顽固守旧、不能与时俱进。
在对待属于国家、集体和别人的财物上，有四种人：
第一种：不是我的，我绝对不要，甚至连想也不想，从不想把国家、集体和他人的财物占为己有。他们也许会欣赏，但绝不会动邪念。这类人，没有上帝即信仰和法律约束，也不会偷盗。当然，这是最纯粹、最高尚、具有最高境界的人。
第二种：见到国家、集体和他人财物，心里想占有，但不敢付诸行动，因为道德力量、法律观念和犯罪感控制着他们，使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类人心中有良知、有正义感、有耻辱感、有人性、有罪恶感，所以他们在行动上始终是良民。他们不偷不是不想，而是因为心存畏惧和良知而不敢。
第三种：即是那位退役雇佣兵之类。他们看到美好的东西，一心想占为己有，也胆大妄为，可是真的到了这妄为过程的紧要关头，他又极度紧张起来。这时道德力量、罪恶感、正义感、良知、良心等等一齐涌上心来，控制了大脑，打败了他偷盗的念头，产生了超级恐惧症，从而出现了超级神经痉挛症。
第四种：没有人性、没有正义感、没有罪恶感、没有良知、没有道德底线、没有法律观念，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因此，他们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这类人如果是小人物，他们时时刻刻惦记着、择机而偷窃到手；如果是黑社会头目，他们就明火执仗抢劫而据为己有；如果是官吏，他们就利用权力和雇佣狗腿子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
一个社会第四种人多了，大家没有罪孽感，没有信仰，“生活在良心普遍冻僵的状态中”，就有大病了。如果不及时治疗，就危险了。
退而求之，我盼那位退役雇佣兵之魂归来兮！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