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罪恶假善之名
——读卡夫卡手记之二十八
文 | 梁长峨
大约是在1920年的春夏之交,卡夫卡给女友密伦娜的一封信中写道:“以睿智的目光重新审核一遍整个生活道路,从而看到,最坏的事情并不是识破那些显而易见的恶行,而是看穿那些曾经认为是善的行为。”
卡夫卡出生并成长在奥地利行省波希米亚的首府布拉格。这是一个铁血与火焰角逐的地方,是一个悲剧性的城市。他作为不幸的犹太人,由于自己的血统,常常以陌生的异乡人眼光,观察他周围的世界。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亲亲热热、熙来攘往的社会表面,常常掩盖着异常可怕的东西,即许多恶行是打着善的旗帜进行的。
我们从信中,能听到卡夫卡因此对人类、人性的恐惧,而生出的凄厉、绝望的惊叫声。
是啊!善与恶是根本对立、水火不容的。行善就是行善,作恶就是作恶,作恶和行善怎么能合二为一,并行并用呢?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不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大家都是人类中的人,都是同一个物种,怎么可以对别人行恶呢?人是有尊严、有羞耻、有道德的,怎么可以打着善的旗号对别人施恶呢?想想真的让人气短!
卡夫卡的这个发现,确实很冷血,让人不忍正视。但社会的现实就是这般冷酷,人性中的恶就是如此血腥。
他从自己身处的社会和时代现象中,既揭穿了一些正人君子的嘴脸,又揭露出人性恶的普遍性和恒久性。他给女友的这段话写于上世纪20年代,到现在已过近百年,人性中的恶,尤其是人在善的伪装下做恶,减了多少呢?事实是有增无减,变本加厉,而且不分民族、国家和人种。
2008年,英国拍摄了一部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电影里,出生于贫民窟的男主角贾马尔,在母亲去世后便与哥哥四处流浪。一次偶然机会,两人遇到了孤儿院院长马曼。马曼对他们亲切之极,不仅收留了他们,还说:“将来要把你们培养成大歌星,让你们赚很多很多钱,享不尽荣华富贵。”
孩子们沉浸在马曼编织的美梦中,大家都努力学习唱歌,时刻想着有一天成为歌星,赚得大钱,住上别墅,开上豪车。有一个叫阿文的孩子成了第一个幸运儿,他的歌唱得进步最快,得到马曼的认可。让天真的阿文不曾想到的是,就在这时,马曼的手下用一块洒了迷药的手巾将他弄晕并带走了。让人不敢想象的是,后来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和蔼老头,竟然亲手将他的眼睛给弄瞎了,让他沿街卖唱,为他们挣钱。
原来,这些孩子待的地方,不是孤儿院,不是打造“明星”的学校,而是人贩子老巢;马曼者们也不是救人于苦难的菩萨和天使,而是十恶不赦的骗子和魔鬼。马曼团伙把社会上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收养起来,打着行善的旗帜,不仅管他们吃住,还培养他们上学,教他们唱歌,实际是让他们以此乞讨、行骗,给他们赚钱。
这样,孩子们谁进步快,谁就早一天遭殃。为了更加有效地获得不明真相世人的同情,马曼者们把那些唱歌好的孩子无一遗漏地弄成瞎子、或哑巴、或瘸子,有的还毁了容。他们对孩子们使用的残忍手段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看到这儿,让人觉得人性中的恶,永远无法揣度。有的人,其实不是人,而是魔鬼。这些魔鬼们,有时为人开了一道门缝儿,透进一点阳光,你千万不要相信,更不要对他感恩戴德,把自己一切都交给他们,跟着他们走,说不定他们接下来把所有的门窗都关死,把你推进永不见阳光的深渊。
十几年前,中国有个叫王杰的家伙,以个人名义建立了百色助学网,主要是为百色地区的贫困学生募集助学金。到2015年助贫困学生累计达4000多人,共收逾万名爱心人士捐款700多万元,一时间,王杰成了著名慈善家,被称为造福桑梓,用爱播种希望的善中之极善之人。
这一场美好又热闹的戏演到2015年8月因一段视频的流出戛然而止:昏暗的房间里,一个谢顶的长得呲牙咧嘴的男人,赤裸着身体露出狰狞的笑容,一名瘦小的女孩躺在床上,无奈地进行反抗。这个男人就是被捧为善人的王杰,女孩就是受他资助的女学生。
他以发放助学金为诱饵强行奸污的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的女学生难以计数。为了要挟这些女学生不得告发,他竟然还把性侵的场面一一录了相。真是无耻卑鄙之极。
王杰打着救济贫困学生的旗号,侵吞了爱心人士捐的巨款,强奸了无数女学生,并没有满足。他又生一计,出售初夜和组织卖淫。他说:“我们的资助分两种,一种是无条件的资助,一种是有条件的资助。有条件的资助就是寒暑假送她们去老板那里去慰问。”这样的结果,他的资助变成以有条件为主,以女学生为主。他先后联系到广东、上海、江西许多老板,以一个假期一位女学生两万元的价码,把他所谓资助的女贫困生送上门去。
想想真的让人七窍生烟。世间还有比这更可恨、更邪恶的事情吗?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人作恶能如此没有下限!
报载,一个声称来自省医院的专业医疗团队,帮助年过六旬的老人免费体检。多好的事啊,真是慈善到家了!
医疗团队非常殷勤认真地帮助老人检查了身体,然后告知老人,身体其它一切良好,但唯一值得高度重视的是脑里长了一个肿瘤。说发现得早只要立即手术,身体无碍。并且许诺给他做手术,有专车接送,还可打五折。
这位老人的老伴走得早,自己一人独居,又怕麻烦子女,就怀着极其忐忑的心,接受了医生的建议。
始料不及的是,自己被送到指定专业医院做了“无创手术”后,发现没过几天,医生们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自己交的10万元押金也不无处可寻。
所谓的“无创手术”,就是不用开刀的手术,用注射或者通过身体自有的空隙进入手术区,没有伤口,出血少,损伤小。天知道这个医疗团队是怎么胡做手术来忽悠这位老人呢!
老人意识到被骗后,伤心至极,差点自杀。10万元,这可是他积攒了一辈子的钱呀!这些披着善良的外套,干着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实在该遭天杀!
看到这些事,真的让人胆颤心惊,头皮发麻,人性恶到这种程度,还敢相信人吗?我真的感到地狱空荡荡,魔鬼都跑到人间来了。
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当然残忍;株连九族,灭门绝户,当然残酷。可这些人的动机和嘴脸是赤裸裸的。而上述的人就不同了,他们以善良和关怀的名义,用平和亲近的姿态,显得比你的亲人还亲,带你从绝境中脱身,给你无比的温暖和体贴,还示你以美好的图景,而在获取了你的全部信任后,再盘剥你、榨取你、利用你,将你的现实生活乃至整个人生彻底击碎。所以,明火执仗干坏事恶事的坏人不算最可怕,最可怕的是打着干好事的旗号干坏事恶事的坏人。
我无数次想,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灭罪恶,消灭恶人恶事恶势力,该有多好!实际上,这只是幻想。卡夫卡言犹在耳:“我们不能期待彻底消灭恶势力。彻底消灭恶只能是荒唐的梦想,非但不能削弱恶,相反只能增强恶的力量,使它更快地发生作用,因为有了这种幻想,人们就会看不见恶的真实存在,把现实编织成自己的充满迷惑人的愿望的想象。”善和恶是人类社会中的两极,它们或许会转化,但永远不可能消除。恶会如荒草一样,一茬一茬枯萎,又一茬一茬生出。有一次,他对朋友认真地说:“您会觉得我的态度疯疯癫癫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害怕一切假象。‘仿佛、似乎’永远是恶的圈套,这您到处都会看到。最叫人讨厌的莫过于把一切活动都转变为反面的假象。”他的话一点也没有过时,眼下人类社会哪一天停止过上演表面打着善的旗号实际在作恶的戏?!卡夫卡异常气愤地发问:“人们以公正的名义做了多少不公正的事情?多少使人愚昧的事情在启蒙的旗帜下向前航行?没落多少次乔装成跃进?”难道不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