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生活是饮酒，创作是艺术的微醒。
——王鼎钧
（一）
一九八九年的冬天，我从学校毕业走向了社会。
第一个工作单位是离凉州城六十多公里的黄羊水库。黄羊水库始建于大跃进时期，属于边设计边施工边投入使用的水利工程。因为国家经济困难，从它建设到蓄水以来，历经数次除险加固，仍然有许多附属工程未完成，水库座落在张义堡平原的水峡口，前面是一个平川，到四沟嘴处两岸峡谷收紧，一道坝拦住了一泓碧水。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毛主席的两句诗刻在通行洞前，为水库注入了一份豪迈和诗意。
因为远离城区，水管处的人都不愿意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来工作。我报到时，所里只有六个人，岁数都很大，而且基本上都是当地人。
我在那里工作了三年时光，除了有一直睡不完的觉和看不完的书外，便第一次开始学会了划拳喝酒。我惊奇于我们所长划拳的神奇，我当时刚从学校毕业，对社会一知半解，又在水库这个偏僻的地方，看到别的同学都分配到了条件好的地方工作，自己每天面对一塘死水，心情难免有点失落。
他告诉我不要羡慕城市的繁华，在这里你可以积蓄能量，到了一定时候肯定会有用的。他的这些话，我当时是听不进去的，只能叹息自己的命运不好，水库工作量少，只要能守住寂寞，能够长时间呆住的人便是好同志。
也许是为了排遣寂寞，大家经常聚在一起喝酒——五六个人围在一起，把酒放在炉子上温得滚烫，按照次序和每个人划六拳开始过庄。这个游戏规则是俩人同时出指头，同时叫声，双方的指头加在一起的总和，谁叫对即为赢，叫错的即为输，输了的喝酒，依次轮推，输的多的人，酒量小的人，常常率先喝醉。
我起初不敢喝酒，因为那东西又辣又苦，一点也不好喝，喝上之后，头疼脑涨，坐卧不宁，晕晕乎乎的十分难受，觉得人发明酒这个东西实在令人费解，但又不好意思离场。起初只做些辅助性的事，坐在旁边倒水倒酒，后来也慢慢开始参与。
所长划拳技艺高超，几乎没有人可以赢他。喝到高兴处，所长便拿出他的绝招，他要么用他的鸭舌帽盖住双眼，只凭一双手与对方叫拳，而且赢什么拳他也知道，或者他背过身体，用右手从右肩伸出手与对方过招，也往往没有人可以赢他。用他的话说，你们的手尽管长在你们胳膊上，但出几个指头，却是由我来指挥。
我心中不服，不就是个加法么，你也五个指头，我也五个指头，你小学未毕业，我还算个大学生呢，论智力并不比你低，凭什么如此小看别人！但是，越是不服，越是输得最惨，无数次我喝醉了被别人抬回床上，头疼得就要裂了，口干舌燥，几乎把胃里所有的一切都吐出来，吐得天混地暗，难受得拿拳头在头上猛击。
每次醉酒之后，一边是强烈的告诚自己一定要戒酒，一边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每一次醉酒之后恢复体力往往得两天时间，而所长却神情气爽，头上一顶鸭舌帽，嘴上叼着大前门烟，端着他的大杯春尖茶，怡然自得地在水库大坝上走来走去，他也许猜到了我的心思，告诉我，酒么水做的，干水利工作，得学会喝酒，学会和人打交道，酒是个好东西，但不要逞强，醉酒对身体不好，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过了不久，他因为工作出色，调离水库工作到别的地方工作了。
2014年，我在高大威严的区政府大楼最里面的一个寂寞的小房间里，从事着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所长左打听右打听，到办公室里来看我。
七十多岁的人精神依然矍铄，还是一顶鸭舌帽。我们一起回忆过去的水库生活经历，也谈到了他当年出神入化的拳技。我才知道，他一生三上黄羊水库。
第一次十六岁，黄羊水库刚上马，全县征调民工，因为听说水库工地可以吃饱饭，当时家里早己揭不开锅了，不出去可能会被饿死，于是十六岁的他便报名去水库工地干活。
第二次他作为县水利基建队员，专门被抽调到黄羊水库工地支援黄羊水库输水洞除险工程，那时的黄羊水库工程到了关健时期，一些急难险重控制性工程需要专业施工队伍完成，他们不负重望圆满完成了建设任务，工程完工后他便留在黄羊水管处工作。
第三次也就是我刚毕业那时，当时水库除主体工程投入使用了，附属工程久久不能竣工。于是他又一次请命上去，后来的大坝坡面处理工程，防浪墙工程，闸室改造工程，坝顶整修工程等都是他那三年完成的。
我也是在上面呆了三年离开的，只想着尽快逃离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沟。我们谈到水库时，老人还是一往情深，那里有他太多的东西。他也知道我的事情，极力劝我想开一点，并且告诉我，公道自在人心，人受点委屈不见的是坏事，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原来他一直在关注我。
那时候在水库上看我一天读书学习，就知道我以后一定会做出一番大事来。现在都是暂时的，老天爷不会让你在这个小房间里一直呆下去的，他说这些话时，眼神里全是洞察人生的清澈。
他有糖尿病，早已不喝酒了，我们谈了一个上午，让这个一直寡淡的房间里充满生机和希望。我默默送他出了房间，楼道幽深，光线不好，楼道里留下了他长长的身影。
三十多年水利工作的经历，我也频频出手划拳，成了远近闻名的划拳高手，水利工作就是和土地农民打交道，水是我们工作的主要工具，酒是我们工作交流的纽带，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农村工作点多面广，各种难事千头万绪。
农民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懂得感恩回报的人，你敬他一分，他便把尊你一丈，他不看你说什么，而是看你实实在在做什么，你给他办实事，把他们看成一家人，他就给你掏心掏肺；你为他的庄稼浇水，你为兴修农田水利工程，你为他解决了人畜吃水问题，他们便把你当成自家人，一定要与你坐在炕头上。交流感情的方式也是最本真的，最常见最贴心的便是手与手的碰撞，而划几拳可以增进了解。
几杯酒下肚，心里话便涌上心头，所有的疑问难题便不攻自破，久而久之上我也知晓了一些划拳的门道。其实，所谓的划拳高手，首先是要有一定的心理学知识，能预知对方的心理和出拳规律，这与兵法上讲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一脉相承。记得所长曾告诉我，划拳这东西是个智力运动，同时也是个体力活，讲求心到，眼手，手到，气势到，气场大了心理上就战胜了对方，便可以百战百胜，打遍天下无敌手，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只有进攻，让对手防不胜防，自己才可以少输拳少喝酒。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既需要纯粹宁静的精神滋养，更离不开酣畅淋漓的寻常百姓生活，那时候，我们谁都有个外号，大家都叫他岳大胆，意思是他工作魄力大，什么难事只要有他就没有解决不了的，我有了一定工作经验之后，发现取得成绩的关健，魄力大只是一方面，关键是在工作上耗费的精力和用心程度，如果功夫下到了，就义无反顾地重点突破，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点工作积累所得全部用到了我以后的工作中收获颇奋，那时候，他好像一直在工地上坚守。经常跑来跑去，水库扫尾工程在他指挥下进展很快，受到了大家的普遍称赞。
人生是一杯酒，岁月是最佳的酿酒大师，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战斗。有些时候，我们能恰好预料对方出什么招，我们便取得了一点胜利；有些时候，我们根本无法预测对手的战术，所以失败的事情也不少；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和自己战斗，不是被对手打败了，往往是自己被自己打倒了。一杯老酒，里面孕含着多少人生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体会。
所长还下得一手好棋，据说他临终前一天下午还在路边与人下棋，晚上便再也没有醒来。
一个黎明，我在异地他乡，听到他辞世的消息，心中马上浮现出他的鸭舌帽，盛满茶叶的杯子，他嘴上叼着的香烟，他鸭舌帽盖着的划拳手势，以及他温暖的的探访……
告诉我消息的人感叹，他走之前，没有受罪，善终啊！善有善报，这是人们对他一生最高的评价，也是老天爷对他最绝妙的安排。
作者简介：汪开宏，甘肃武威人。在职大学学历，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甘肃省领军人才。现任兰州新区水务管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工作闲睱之余，喜欢阅读和写作，诗意人生，书香生活。质朴本真，好学善思，乐于笔耕，喜欢文字。常有诗歌、散文作品发表于纸媒和网络平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