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着月光入眠

记得三十多年前，家里种了几亩果园，每到夏秋时节，苹果快要成熟的时候，总有些淘气的小孩子偷苹果，其实偷几个苹果值不了几个钱，关键是小孩子又拉又拽，把树枝破坏了，影响来年的收成，于是，家里便在果园中搭了个窝棚，晚上在那里值守，防止小孩子来搞破坏。
窝棚不大，搭在果园的入口，勉强能搭一张小床，上边用透明的塑料布盖上，两边敞开，可以看见路上和果园里，既能瞭望也通风。躺在床上，透过塑料布能看见天空，既防雨又透亮，不至于闷得慌。
那个时候我约莫有十来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我和我哥的头上，他比我大两岁，自然比我懂得多。一天晚上，我俩躺在窝棚里，银色的月亮点缀着藏青色的夜空，月朗星稀，月光如纱般笼罩在山野上，好像给果树披上了一层银光，一切显得那么神秘而朦胧。秋风轻柔，果园里，仿佛笼起一片轻烟，洒洒脱脱，如坠入梦境，不远处，蛤蟆像滚珠一样永不疲倦地叫着，反而更衬出宁静的气息。静静地望着这寂寥而又美丽的夜空，我开始胡思乱想，就问他：“你说月亮休息睡觉么？它为啥每晚都出来？”
这个问题一出，他怔住了，想了半天，才幽幽地答道：“应该不休息，它每晚都出来呢，咋休息，不过可能会眯一会儿，所以让云把它遮住，怕人看见它偷懒。”
这个回答一出来，我就自愧弗如，败下阵来，人家比我大两岁，看的书比我多，知识比我广，水平比我高。
这个场景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这段对话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时不时地让我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

月亮是否需要休息，这自不待答，在月下入眠，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月亮高悬，看得见，摸不着，神秘，美丽，充满魔幻魅力。从新月到满月的周而复始，象征着生命的源源不绝。自古以来，人们就对月亮充满向往，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传说家喻户晓。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月”的意象意指丰富、寓意深广，它可以是无边乡愁的寄托，如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以是孤高绝尘的象征，如张若虚“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或者是悲凉心境的投射，如李商隐“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那些寄托相思、抒发情绪的诗句，一直流传至今，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名篇佳作。

唐代诗人韩琮曾写过一首《题圭峰下长孙家林亭》，其中一句写到：“闲期竹色摇霜看，醉惜松声枕月眠。”意思是闲来无事，坐在庭前，看竹枝在秋色中摇曳，上面布满了白色的秋霜；酒醉后躺在湖边石上，银白色的月光洒下来，听松涛阵阵，枕着月光入眠。这句诗把枕松听涛、明月净松的意境描写得通透，可谓是眠月的佳句。无独有偶，唐代的另一位诗人李洞也曾写过一首《送包处士》，开篇写道：“秋思枕月卧潇湘，寄宿慈恩竹里房。”意境与韩琮的差不多，但没有韩诗通顺流畅，这可能与李洞的诗太过于模仿贾岛有关吧。然而，无论是哪首诗，都写到了在月下静卧，枕着月光入眠的意境，这种意境，想起来都感觉好美。

试想下，一轮圆月高悬天际，如水的月光洒下来，柔柔的，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躺在透明的窝棚里，头枕清辉，与朗月相望，在静谧空灵中，邂逅了那久违的寥廓，朦朦胧胧中，天际间融为一起，慢慢地，心静了，月光似乎更浓了。

感受着月光的轻抚，聆听月光的声音，哦，好像是小溪潺潺流水，那溪水流得缓缓的，却如轻轻弹起的琴弦；又好似远处寺庙里传来空灵的木鱼声，缓慢而有节奏，似乎那里在上着晚课，格外有些禅意。四野寂寂，我却独自听到一曲天籁的声音，在旷野中，久久冥想。

仰望夜空，稀稀星光，让人感叹宇宙之无穷之开阔。淡淡果香，皎皎月光，使人赞叹造物者之神气之伟大。点点思绪，淳淳情怀，生命之重以此释然，浮华之心得以空灵，枕着月影如梦，或许是最惬意的事情了。

戴望舒说：“夜坐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很多时候，我们觉察到时间的流逝，会产生一种对命运的屈从感，似乎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时候，这种感觉是一种比寻常快乐更甜美的沉思。在这一刻，我们静下心来，用眼睛、身体和心灵去感受月光的静谧，感受时间的流淌，这何尝不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

王小波曾说过：“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来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太阳怎么升起，夕阳如何落下。我活在世上，无非是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有趣的事。生命是一场偶然，我在其中寻找因果。”生命对于每个人，它的意义是不一样的，跟别人无法重合，都是宇宙中一个独特的存在。在每个特殊时刻，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命意义和独特使命，这个意义和使命担当，就存在于当下这一刻、这一天、这一生，它们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去担当、去践行，去活出我们人生的独特色彩，收获我们人生的丰饶意义和美满幸福。

时间看似漫长，其实很短，短到一回眸，就春秋白头。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果园里的青春往事，那晚枕着月光入眠的景象，如同年少的梦，依然穿越重重山岗，鲜活地出现在脑海，浮上心头，令人唏嘘，让人感慨。

枕着月光入眠，还是俞平伯说得好：“身处月下，身眠月下，一身之外以及一身，悉为月华所笼络包举，虽皎洁而不睹皎洁，虽光辉而无有光辉。”或许，这便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