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荣
浣花溪因为接纳过离乱中的杜甫,而被铭记在中国文学史的丰碑上。
公元759年岁末,颠沛流离的杜甫历尽艰辛,与李白《蜀道难》里想象的出川线路正好相反,杜甫在秦岭横亘的蜀道上踽踽独行风餐露宿,终于辗转抵达成都。所不同的是,唐诗天空里最耀眼的两颗星,出川和入川的心境和遭遇全然不同。
李白写《蜀道难》,自己却从未走过蜀道;杜甫没有写过蜀道,却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几年交给蜀道。艰辛、苦难、磨砺、认知、顿悟都叫一条蜀道给整通透了。
杜甫来到成都,自然要找个落脚处,于是东游西逛来到了锦江畔的浣花溪。杜甫来到浣花溪的时间是公元760年的初春。满地的野花野草打着喯儿往外蹿,对于饱尝颠沛流离之苦的杜甫,着实具有超级大的吸引力。
身无分文的杜甫什么都要靠借。借钱,借人,借木料,借竹苗,借花树,借茶壶,借饭碗……总之,能借和不能借的通通借了个遍。此时,正担任彭州刺史的好友高适,还有杜甫的表弟王十五都曾经给予他很大的帮助。
杜甫用借来的钱买来建房必须的材料,又花钱请来搭建草屋的帮手。将借来的竹苗和花树种植在房前屋后。中国文人的穷讲究不能少,房子简陋点没关系,房前屋后不能少了花草树木,尤其是代表文人气节的竹,傍着一条浣花溪,浇花淋树也很方便。用借来的茶壶泡茶犒劳自己和客人,用借来的饭碗盛饭招待帮手,并于暮春时节将草屋顺利搭建完工。草屋落成,诗人有了遮风避雨的一方天地,自然可喜可贺。只是不知道当时的诗人心里想没想过烧锅底(摆酒庆贺,收点添砖加瓦的份子钱)。作为诗人,留下一两首诗以志纪念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美名传。
君家白碗如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大邑白磁因为有了杜甫的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了早在唐代之前,大邑烧制的白瓷碗就已经达到如此高超的工艺水平;更重要的是,诗人吃饭的家伙有了着落,总算有个饭碗端在自己手里。
《绝句漫兴九首·其三》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
人穷志不短,马瘦毛更长。身处陋巷,除了几个至亲好友,平时也没什么人登门,倒也落得清净。读书抚琴,看燕子夫妻终日忙碌抚育幼雏,嬉戏于屋檐窗台间,嘴里的泥巴滴落于诗人的琴书上,虽然扰了他的雅趣,倒也自在相安。看你们夫妻干的好事!只顾自己安逸舒服,全然不考虑我的感受。我也要去找个人玩,排解内心的孤寂空虚,于是就有了《江畔独步寻花》。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一个写诗的鳏夫(约等于),一个卖酒的寡妇;写诗的喜欢喝酒,卖酒的钟爱诗歌。在盛唐时代,即便只是做点养家糊口的小生意,不懂诗歌同样会被人耻笑的。就像今天的中学生,如果数不出几个歌星影星,不知道阿里巴巴的马云,也没听说过香港大亨李嘉诚,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你可以不吃猪肉,但一定要见过猪跑。锦江之滨,浣花溪畔,酒香从百十丈之外的店铺里飘来,温暖了诗人的嗅觉和味觉,也安抚过诗人漂泊异乡的孤独悲凄。杜甫当年也是实打实的官二代甚至官三代。从祖父杜审言开始,杜家就在朝中做官。童年时期的杜甫干过所有淘气孩子干过的事。上树掏鸟窝,下田揪黄鳝,将石头扔到隔壁邻居家瓦房上,爬上别家的果树采摘果子,到别人家的菜圃里顺手拔几个萝卜牵几蔸白菜,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撵走在河边捶洗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我不知道诗人杜甫在往后的人生里,想起这些童年的经历,会不会一个人忍俊不禁?
公元746年,杜甫参加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科举考试。滑稽的是,奸相李林甫害怕选拔出来的人才会威胁自己的位置,居然该科考试一个也没录取,并向玄宗皇帝进言:“野无遗贤”。玄宗因为正跟杨玉环打得火热,居然也相信李林甫的这种鬼话。杜甫带着满腹的怨愤心里骂道:“去你二大爷的,就许你这样玩人!”然后爬泰山去了,有诗为证: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诗人还在做梦,梦见他人生的高光时刻,身穿大红袍,头戴状元帽,街道两边的屋檐下全是人头,争相一睹状元郎的风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种登上人生的巅峰,将众人踩在脚下,目空一切纵横恣肆的心理体验,怎一个爽字了得!
再往后,诗人等来了安史之乱。公元755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发动叛乱。早已沉醉在温柔乡里的大唐王朝,怎么也想不到傻大黑粗的安禄山居然会起兵反唐。叛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州略府,很快就攻陷潼关兵临长安。超级路痴杜甫为了躲避叛军,因为不辨方向,直接一头扎进叛军大营。好在自己做的官不大,就是个不疼不痒的检校工部员外郎。再说叛军也想抓几个唐王朝的知识分子装点门面,许诺杜甫如果归顺,高官厚禄不在话下。杜甫嘴上不说,心里却道:“去你大爷的!我家祖父两代人,也是大唐有鼻子有眼的高官,我晓得你安禄山是哪个丘二!”于是瞅准机会逃出叛军营垒,跟着一路躲避战乱的难民往南奔逃,在秦岭的深沟巨壑间风餐露宿,饱尝了人生从未经历过的种种磨难,这一次杜甫没有迷路。
杜甫一生的才情智慧都给了唐诗,其它方面近乎于弱智。一生参加过三次科举,全然不知当时的人情世故。本来凭借祖父积累的人脉,要找个朝中重臣送帖子拜门生,拿下科举也不在话下。但是老杜偏不信这一套,总认为自己的满腹经纶还怕没有用武之地!但事实常常打这种人的耳光。杜甫最终被打疼了,也打醒了。我敢肯定,杜甫的醒悟,一定是在他老人家踽踽独行在秦岭的山道上。他已记不清楚自己顿悟的瞬间,究竟迈出的是左脚还是右脚。百姓们啼饥号寒流离失所的惨状一次次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低头看见自己的破衣烂衫,肚子里三天没进一粒米,全靠山泉和野果充饥。面黄肌瘦的他,一次次在心里暗问:“我能走到成都吗?”
远远看见锦官城逶迤起伏的城郭,诗人从心底里喊出一声:“成都,落难的杜甫来了!”然后一头栽倒在城墙根下。
拜访浣花溪,煌煌大唐在百年的高歌猛进后转入了低徊哀婉的袅袅余音。赳赳的脚步放缓了频率,雄浑的嗓音里带上了娘娘腔,长安瓦肆的风花雪月像一块羞答答的花格子布,掩住了驰骋沙场的得得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