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马贵民
故乡位于秦岭腹地的丹凤,原为陕南商州的贫困县。当地有句古老的民谣:“早喝糊糊晚搅团,窝缸酸菜吃一年。春夏秋冬溜光席,好女不嫁丹凤县。”每当与同仁聊起各自的故乡之美时,惟我羞于启齿。然而,自从丹凤县出了个才子贾平凹,我亦引以为荣地夸起了故乡。同仁们却取笑说:“可惜你没见过贾平凹。”
该属天公作美吧,贾平凹自己倒找上了门。
那是仲夏的一个午后,收拾好行囊正要沿黄河去采风,我供职的文联领导却拦住我说:“陕西的贾平凹来咱这采风,你陪他几天。”
与贾平凹同行的有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费秉勋和西安作家景平夫妇。景平是晋南人,白白胖胖,性格开朗,是他促成了平凹的晋南之行。其妻高出丈夫半个头,听说也是位学者。费教授文质彬彬,不苟谈笑,似乎有点呆板。
我细端着贾平凹,个头矮小,眉清目秀,相貌平平。好逗的景平君说,有次参加国内一个文学讲座,当主持人介绍到平凹时,有人提议平凹站起来让大家看一看。话说过好一会儿了,有人仍没看到平凹。后排的人急了,起哄说:“贾平凹站起来!”矮小的平凹羞红了脸,朝后排一歪说:“我早就站起来了嘛!”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据平凹事后对人说,正眼以德看人是君子,斜眼以貌取人是小人。
我不禁惊叹,如此其貌不扬的乡党贾平凹,何以在文坛呼风唤雨?
虽为大作家,贾平凹却没有架子,人挺随和。两天过后,我们便无话不说。文人相处淡如水,乐于神聊穷侃。我得空儿问他:“你是如何步入文坛的?”
提及步入文坛的艰辛,贾平凹神色暗淡。言谈中充满了人生的坎坷与苦涩。
1952年阴历2月21日,贾平凹出生在距县城好远的金盆村。他在这块青山碧水的风水宝地度过了清贫的童年。他爱听故事爱看书,童年就做着作家梦。公社水库工地缺个写写画画的角色,工地负责人相中了贾平凹。从此,他刷标语、编《战报》,所写的“豆腐块”文章有了发表园地。折腾了几年之后,他不满足于《战报》这块弹丸园地了,试着向《陕西日报》投寄了“红旗飘飘”之类的“战地诗”。那年他19岁。寄出稿子后,他每天都要抢先翻看新到的《陕西日报》,从一版翻到四版,拼命寻找着贾平凹的署名。
恢复高考之后,平凹考取了西北大学。欣慰的是,苦恋作家梦的贾平凹,幸遇令他终生难忘的伯乐――费秉勋。那时费先生在《群众艺术》杂志供职,从编发平凹的处女作伊始,他们成了忘年交。
有一次背着贾平凹,我问同行的费先生:“费老师,你对我的乡党平凹印象如何?”费先生沉了沉,历数平凹从处女作《一双袜子》到四十多本中短篇集,又从中短篇集说到长篇《浮躁》荣获国际“美孚飞马文学奖”。他最后一句对平凹作了总结:“商州才子,文如其人。”
商州才子来到晋南这个弹丸小市运城,东道主顿感蓬荜生辉。一日饭后,平凹对我说:“乡党呀,咱这海吃海喝剩下的,也足够老家一个农户两年的油盐酱醋钱了!”
我听罢,心里也酸酸的。听同行的景平夫妇说,平凹钱不少,可日子过得极仔细,从不乱花一分钱。陕西文友属内宾,他从不破费请客。外地文友墨客来陕西找他,到家也是便饭。间或上街宴请,也是街边小摊的羊肉泡馍或葫芦头。有次平凹领回了一笔可观的稿费,西安的几个知已软磨硬泡,总算蹭了平凹一顿饭。结帐时平凹两眼湿润,掏着心窝里的话说,你们常骂我老抠,我也不是请不起,可一想到我笔下的多数乡亲至今还吃着包谷糊糊拌酸菜时,我哪咽得下这鸡鸭鱼肉?哼!嫌茶水土气,还要来听可口可乐什么的……
当我伏案写到此处时,仍感到两眼湿润,心里发酸。这时候,猛然想到孙犁曾在平凹散文集代序中的一段感人评论,不妨抄录如下:
这位青年作家,是一位笃诚的人,是一位勤勤恳恳的人。他的产量很高,简直使我惊异。我认为,他是把全部精力、全部身心都用到文学事业上来了。他已经有了成绩,有了公认的生产成果,但我在他的发言中或通信中,并没有听到过他自我满足的话,更没有听到过他诽谤他人的话。他没有否定过前人,也没有轻视过同辈。他没有对中国文学的传统,特别是五四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发表过似是而非或自不量力的评论。他没有在出洋十天半月之后,就侈谈英国文学如何,法国文学如何,或者英国人怎样说,法国人又怎样说。在他的身旁,好像也没有一帮人或一伙人,互相吹捧,轮流坐轿。他像是在一块不大的田园里,在炎炎烈日之下,头戴斗笠,只身一个,弯腰操作,耕耘不已的农民。我是喜欢这样的文章和这样的作家的……
老作家孙犁的褒扬,使我联想到平凹笃诚的为人为文,方理解了费先生“文如其人”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