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众神的样子》

3月份之后的几个月集中看了希腊神话、英雄故事这个主题。目前看过的书适合做故事梗概、人物关系梳理的是日本插画师杉全美帆子的《艺术小料希腊神仙们的小档案》，适合做知识拓展，希腊众神、史诗英雄在科技界、教育届、文艺界的运用的，《神知识又增加了》，这两本书属于手绘插图读本，很易读，便于做思维导图。
然后看了江逐浪众神系列的《众神的样子》，可以配合BBC纪录片《艺术的力量》，介绍了卡拉瓦乔、伦勃朗、贝尼尼、米开朗基罗、梵高和毕加索，同时重温了顾爷的《小顾聊绘画》，介绍了从文艺复兴时期到20世纪现代的十位绘画艺术大师，有趣有料，当年也是从微博一路追过来的。他有系列作品。配合这些艺术大师，从艺术史、地缘说，选读了《剑桥艺术史》（最喜欢17、19世纪，最不喜欢洛可可风格时期），以及中信出版社出版的一系列《艺术原来可以这样看》。翻看《众神的样子》和同系列的《众神的战争》，非常惊喜，有我喜欢的中希神话对比、探索希腊艺术风格和精神审美、通过比对解读不同时期同一题材绘画作品，揭示当时的流行观点。
哲学首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中国人的解答：人类是女娲捏出来的，世界从一团混沌中由盘古劈出来（出自《庄子》，混沌无七窍）。希腊人的解答与中国人类似，他们认为在有天地之前，世界就是一个无边无际、一无所有的虚空景象（chaos），也是个没有七窍的神。
从古希腊罗马艺术时期、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时期、洛可可时期，或从古典主义、浪漫派、现实派和印象派来看，在绘画、雕塑作品中，与众神庞大、雄健的身躯相比，人类的身躯都显得渺小而虚弱。这是希腊“神人同形同性”观念的反应：神与人的相貌没有本质的差别，仅仅是巨大与渺小的差距；同样，神有着人的样貌，也就有着与人相同的性格弱点，比如坏脾气、嫉妒、贪婪。。。。。。希腊神话中的神并不是十全十美，正因为人类分享了神的形象，所以在希腊人的意识中人体是最完美的，西方众多艺术作品中，裸体形象并不会挑动人的欲望，非常好的展示了人体的美。在今年夏天国家博物馆的《意大利之源–古罗马文明展》中，宣传图中是赫拉克勒斯休憩像，卷曲的头发、胡须和肌肉线条，真是精雕细琢、出类拔萃。希腊神话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影响了西方的文化、艺术理念。
从人类起源看，中国神话中女娲独自造人，人类甫一问世就已经具备了智慧和灵魂，而希腊神话中，神仙造人两步走，先造人的身体，再造人的灵魂（比如19世纪《雅典娜为人类注入灵魂》这副画作）。西方是灵肉分离式思维，身体和灵魂并不天然统一，而中国是天人合一思维，灵魂与肉体天然地结合在一起。由于文化根基不同，中国古代小说、戏剧中的主人公，几乎不会发生“天人交战”这种灵肉分离的痛苦，而展现这种“灵肉分离”的矛盾与痛苦至今都是西方文学乃至影视的主流，比如柏拉图哲学中心灵与肉体的对峙。
宙斯的七段婚姻是希腊神话中很重要的内容，每一段婚姻的结晶都是重要的神或英雄。有几个有意思的片段，宙斯第二段婚姻是和忒弥斯，忒弥斯反感宙斯对第一个妻子的做法，于是创造了婚姻的法则，发明了家庭的概念，从忒修斯之后，已婚男子就再也不能合法地朝三暮四了。他们生了两组三胞胎，时序三女神和命运三女神。从艺术作品可以看出人们对时序的理解在变化，人物从直线式前进变成了三季的轮转，所以绘图中看到手拉手转圈的三姐妹，就是时序三姐妹。而另一组三胞胎命运三女神，三姐妹在纺织车边，纺织、维护生命之线，还有一个负责切断生命之线，因为人们对三姐妹充满了恐惧、排斥，她们在画家笔下慢慢变成令人害怕的“老巫婆”，比如莎士比亚经典悲剧《麦克白》里出现的那三个女巫，挑起麦克白的野心，给与他虚假的承诺，最终把他引向死亡。
古希腊人是宿命论，命运是凌驾在所有神明之上的力量，就连宙斯也无力改变。美国哈佛大学神学院教授大卫·查普曼在一场讲座中，解读中西文化的差异，说到“我们的神话中，火是上帝赐予的；希腊神话里，火是普罗米修斯偷来的；而中国神话里，火是钻木取火坚忍不拔摩擦出来的。中国人用故事告诫后代，与自然做斗争。面对末日洪水，我们在诺亚方舟里躲避，中国神话里，大禹治水，她们战胜了洪水，仍然是斗争，与灾难做斗争。还有个愚公移山的故事，假如有一座山挡在你家门前，是搬家还是挖隧道？显而易见，搬家是最好的选择，而中国神话中，他们却把山搬开了。可惜，这样的精神内核，我们的神话里不存在，我们的神话是听从神的安排。每个国家都有太阳神的传说，在部落时代，太阳神有着绝对的权威，纵览所有太阳神的神话，只有中国人的神话里有敢于挑战太阳神的故事：有一个人因为太阳太热，就去追太阳，想要把太阳摘下来（夸父追日），当然，最后他累死了—我听到很多人在笑，这太遗憾了，因为你们笑这个人不自量力，正是证明了你们没有挑战困难的意识。但是中国的神话里，人们把他当做英雄来传颂，因为他敢于和看起来难以战胜的力量做斗争。而另一个故事里，他们终于把太阳射下来了（后羿射日）。中国人的祖先用这样的故事告诉后代：可以输，但不能屈服。中国人听着这样的神话故事长大，勇于抗争的精神已经成为遗传基因，他们自己意识不到，但会像祖先一样坚强。”这位教授解读中国神话的角度很新颖，我好像也理解了为什么国人内卷如此厉害的原因，人人都信“人定胜天”，不由得要去抗争努力，要比身边的人更好更强。
宙斯第五段婚姻是和Mnemosyne，女神的名字是memory的词源，称为记忆女神，掌管亡者的记忆。中国神话中，亡灵们都要喝一碗孟婆汤来忘记自己生前的一切，可是希腊神话却给了亡灵们一个选择的机会，Mnemosyne在冥界看管一眼泉水，喝了那里的泉水，亡灵们将永远忘记自己在人间的一切，冥界还有另一眼泉水，喝了那里的水，亡灵们就能永远记住自己生前的一切，带着生前的记忆活在冥界中。希腊神话给了人选择，让每一个凡人思考，自己应该由怎样的人生，在《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曾经活着走入冥界，与阿克琉斯等影响的灵魂对话，可以想象，这些英雄人生无憾，都选择了记忆之泉。
七段婚姻和神界、人间私会的女子，宙斯实在是个风流大神。事实上，宙斯的“风流”是有苦衷的。古希腊和中国不同，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古国名叫古希腊。由于希腊特殊的地理环境，“古希腊”是一个由语言、文化相近的各个城邦、岛屿组成的文化区，城邦的政治制度、经济形势、文化繁荣程度等都不相同，如何让这些彼此独立的城邦形成统一的文化认同？这时，神话就成了统一古希腊的一种重要文化符号。宙斯在克里特岛长大的神话，折射出了宙斯崇拜发源于克里特岛的历史事实。宙斯与父亲的战争，也暗含着宙斯崇拜逐渐在整个希腊地区普及开来的过程。而宙斯的各种婚姻、风流，恰恰是宙斯崇拜与希腊各地原有的崇拜结合起来的投射。宙斯的情人们事实上是各地原先遵奉的神，宙斯与她们的结合，意味着来自别处的宙斯崇拜与本地崇拜结合、交融，逐渐被当地人接受；其他一些神也慢慢通过成为宙斯各种“亲戚”的办法融合进了这个神话谱系。这么一来，希腊文化被整合、统一，就如同神话中宙斯凭个人魅力慢慢整合、统一了众神，把众神的国度也变成了以他为纽带的大家庭。
宙斯的第七段婚姻主角是赫拉，与中国同时期的故事相比，希腊神话中的这位王后用不着强颜欢笑接纳情敌后再动用宫心计暗中下手，她永远不会掩饰自己的嫉妒和愤怒。但是，在希腊神话中，赫拉维系婚姻的方式只能向遭到宙斯诱惑的少女下手，破坏婚姻的真正元凶宙斯却逍遥法外，这是她这个婚姻女神的无奈，也是古希腊妻子地位的一种反映，直到现在，很多人维系婚姻的方式仍然停留在赫拉的模式，轻易地放过了宙斯。
举两个例子，看看希腊神话中对女性地位的发展变化。在中国神话中，北斗七星的第一颗天枢星主管天下文运，又被封为文曲星。可是有着如此美丽传说的北斗星，在希腊神话中对应的却是有着如此悲惨经历的大熊星座。中国民间传说中，牛郎偷窥仙女们洗澡，最后还抱得美人归，同样是偷窥，希腊的阿克泰翁偷看到阿尔忒弥斯（狩猎女神），直接被变成鹿，后被自己的猎狗咬死。另一位女神达芙妮，拒绝和反抗阿波罗的追求，其实也是对所有女性命运的反思，暗示了一种辛酸的觉醒。当我们津津乐道“王子爱上灰姑娘”的传奇佳话时，总是忘了问一句“灰姑娘呢？她也爱上了王子吗？”其实爱与不爱，与是否优秀无关。
最后说一下诞生在海里的泡沫，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维纳斯），《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个故事：东晋名将桓温的妻子是晋明帝司马昭的女儿，生性悍妒，得知国主李势的妹妹要被桓温收作妾，大发雷霆，没想到一见到那女子，温柔凄婉、楚楚可怜，桓温的妻子一下子被感动得把刀扔了，上前抱住她说：“阿子，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可见无论哪个文化，都有这样“美即正义”的事件。布面油画《法庭上的芙丽涅》里掩面的女子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没人，是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的名妓。芙丽涅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被留下姓名的阿芙洛狄忒的模样。《维纳斯的诞生》中站在贝壳上刚刚从海上诞生的女神，脸上没有骄傲、妖娆或浮华，反而是淡淡的忧郁，就像现实生活中突然来到异域他乡的少女，有着初到陌生地界的茫然和担忧。这幅画彰显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理念：把一切拉下神坛，展现其为人的那一面，探索人丰富的心灵。而这副著作背后也站着一位当时佛罗伦萨最美的女人做模特，西蒙内塔·韦斯普奇。
《众神的样子》在讲述丘比特时，对比了希腊和罗马故事的区别，在希腊人的故事中，无论是神还是人，最大的敌人、矛盾都是命运。无论是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还是爱神阿芙洛狄忒，她们都不能违抗命运的安排，她们也都在努力与命运抗争。可是在古罗马长篇小说《金驴记》中，人物作对的不再是命运，而是家庭成员，充满了各种婚恋故事中的戏剧元素。因此可以说，希腊人那调皮可爱的丘比特长大了，洋溢着希腊精神的神话也至此结束了。
简单的提几句希腊神话中经历的著名战争，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中国的三十六计里有个“一箭双雕”的计谋，是讲战国时齐国晏婴“二桃杀三士”，晏婴简直充当了手握“金苹果”的不和女神，不费一兵一卒除掉了楚国的三个勇士。而不和女神借由金苹果，引发了希腊和特洛伊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场战争中，我非常不喜欢恋爱脑帕里斯，虽有战斗力，还是因为一己私欲牵扯了众多人的性命。书中描述“世人大多以为特洛伊战争是希腊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浪漫之举，历史学家则考证了特洛伊的门户位置对当时的地中海和黑海贸易有多重要，认为争夺海伦只是希腊人发动战争的一个借口”。西方哲学的基调是理性和克制，我更愿意相信特洛伊战争的发动不仅是因为一位红颜。还有一种说法，希腊众神担心人类发展速度太快，会挑战天神的地位，在人间发动战争，借人类自己的战争削弱人类的力量，杀死众多英雄，杜绝后患，真是“借刀杀人”的好计谋。
从希腊神话的战争中可以看出，神绝不是全能的，阿芙洛狄忒（支持帕里斯）为保护自己心爱的儿子涅阿斯反而被希腊勇士所伤，当她向宙斯哭诉时，宙斯指责她：“你是掌管爱的女神，军事战争明明不会，为何以身犯险？”这种故事很难出现在中国神话中，神怎会被凡人伤害。在希腊人看来，就算是有着至高无上地位的神，也有他无能为力的地方，这世界既没有唯一的神，也没有至高无上的神，如果真有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大概就是命运了。但命运本身没有成为一尊神，命运三女神更像是它的秘书，帮助协调命运的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