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

五月的夏,栀子花伴着香温柔的开了。是淋漓的绿托着层层叠叠的白,包着淡黄色的蕊。

绿栀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挑着担的小贩站在路边卖栀子花,筐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满了花,将开未开的花苞被叶子托在中间,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坚韧。

两块钱一束,五块钱三束。绿栀买了三束,踩着欲落未落的半边红回了家。

五月的风已经带着夏天的燥,却又混合了夏天特有的草木清香气。绿栀想起许多年前的夏天,有着少年的身影和花果香的夏天。

其实和每一个如约造访的夏天没什么特别的。但是绿栀知道,是不一样的,从此以后的每一个夏天再也不一样了。

阿岑,我永远想念你。

如同永远想念春末最后一缕从你眉间而过的风。

温柔的,却也是转瞬即逝的。

「一、“你来时冬至,但眉上风止。”」

绿栀第一次见到陆温岑是十七岁那年的冬至。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是融进骨头缝里湿漉漉的冷。早晨起来会结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再化成水,从房檐,从树梢落下来,渗进地里。

这一年的冬至,却也应景的下起了一场小雪。雪花晃晃悠悠地打着璇儿,温柔地落在昏黄的路灯上,没有一丝声响。

陆温岑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被领进了绿栀家。

彼时,绿栀正在和妈妈煮羊肉汤锅。要备干蝶,也要油泼辣子。汤里要放上很多的香菜,一口下去心里又热又暖。绿栀没忍住拿着勺子偷尝了一口锅里沸腾的汤,烫的她舌尖发颤。

妈妈在一旁边切着菜边笑着说了她一句,“小馋猫。”语气中不无宠溺。

绿栀朝她吐了吐舌头,听见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蹦蹦跳跳地朝大门跑去。阮父还没转开钥匙,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爸爸。”门后露出一颗脑袋,将门彻彻底底的打开。

阮父上前一步揉揉她的脑袋,她便看见了站在黑夜里孑然一身的陆温岑。

他长身玉立,似披着一身风雪,就站在她家大门口的路灯下。绿栀仿佛看着那些雪落在他的眉上,他的眼睫上,却又倏地化了。似未曾来过,瞧不见一丝踪迹。

有一种奇异而又冷冽的温柔。绿栀想。

把人迎进了屋,阮父徐徐说了陆温岑到来的因由。是以前邻居陆爷爷家的小孙子,家里好像出了一些什么事。小孙子又正值高三紧要关头,放他独自一人老人家又不放心。于是便托了阮父阮母帮忙照看一段时间。

阮父一家以前承过陆家老爷子颇多照顾与恩情,便受了这个命。

绿栀转过头去看坐在他旁边沉默吃饭的男生,他垂着眼,吃饭很有礼貌教养的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导致家里的所有长辈都顾不上一个孩子呢?

肯定是很严重的事情。绿栀想。

她拿过旁边的汤碗从羊肉汤锅里盛了一碗汤推给他,上面铺了一层色泽油亮的香菜。

“天冷,喝口羊肉汤吧。身子会暖和一点。”绿栀对他说,撑着脑袋看了看他。

陆温岑顿了顿,端过汤碗淡淡的说了一句谢谢。

绿栀也不介意,就撑着头看他喝汤。看见他在把香菜吃进去的时候轻微的皱眉,却又很快恢复表情。

“原来不喜欢吃香菜。”绿栀捂着嘴在心里偷笑着想。

「二、“山河晴了,唇与齿缠绵小诗。”」

零零碎碎的日零零碎碎的过,转眼间冬天也过去了。

春节过后,陆温岑回去了一趟,一个星期左右。回来的时候,穿着一身肃穆的黑。绿栀和他相处久了,便也了解他的性子,冷冷清清,话少,却格外细腻。往往不需她父母多说什么,他便明了长辈的所思所想,尽力做好了。

绿栀觉得他像一株竹,细瘦却坚韧也有力量。他接受周围的好意,也释放好意。却并不多亲近。

“是一株孤独的竹子。”绿栀在心里说。

“哎,”绿栀拍拍他的肩。陆温岑转过头,看着少女明丽的脸刚想开口问怎么了,一块糕点被措不及防塞进了他的嘴里。口感软糯,甜而不腻。

他看着身边摇头晃脑的少女对着他笑,“心情不好的时候吃块甜点就会好受一点啦。”

“不好的都会过去,阿岑不要不开心。”

好像沉郁的心情真的因为这块糕点没那么难受了。

那天下午,他们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看了一场落日余晖,直到星子渐亮,院里的梨树挣扎着冒出簇簇的白。

是春天来了啊。

绿栀是那样明艳而又心思玲珑的姑娘,从他跟着阮叔叔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及她的家人就给足了他空间。她从不问他过去,也从不问他为何而来。却总能感知他的悲喜,事事想到他的感受。

他们把他当作真正的家人。

陆温岑转过去看她,只见少女半边脸藏在霞光里。“阮绿栀。”他叫她的名字,少女转过头眉眼弯弯的看他,说不尽的灵动盎然。

“谢谢。”陆温岑说,很多。

少女嘴角边便漾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像是盛着一碗糖水。

陆温岑被艳丽的霞光恍了一下眼。

这一晚休息的时候,绿栀收到了一份礼物 ,是她很喜欢的一个诗人的一本诗集。书本身并不多珍贵,大大小小的书店里随处可见。

可是陆温岑在书的扉页上写了一段话“置身一片夜海里,在星子之间喘息,我们任由灵魂往上升 躯体沉下去,生命中所有来去,都是月亮的潮汐。”

这本书在刹那间便变得珍贵起来了。

字很漂亮,是那种有力量的好看。每一个折弯下去总能看见棱角。绿栀仿佛从这些字中,这些句子里窥见了陆温岑的一角。

不为人知的一角。

绿栀开心的想,他们拥有了共同的秘密。总有一天陆温岑会真正的敞开心扉,和他们成为真正的家人。

「三、“世人说春秋时好做梦。”」

高三最后一学期,是忙碌而充实的。绿栀和陆温岑也住在了学校里面,每个周末会有半天休息的时间。陆温岑每次会从城市的另一端坐车过来接绿栀放学,然后一起回家。

陆温岑和绿栀在同一个城市,却并不同一学校。绿栀看着站在校门口的少年眼睛一亮,像只蝴蝶似的飞奔过去。少年伸手接住她,冷淡的眸子溢出一点清浅的笑意,顺手接过了少女的书包拿在手上。

“阿岑。”绿栀笑吟吟地叫他。

“嗯。”

“妈妈说她煮了甜汤,回去我们一起喝啊。”少女像个小兔子一样蹦到他前面。

好好的路不走,总喜欢蹦蹦跳跳。

他把少女拉到身旁,“好生走路。”

然后又说道,“好。”

春天快要过去了。这是四月末的尾巴,道路两旁的榕树嫩生生的绿也在渐渐加深。有风从树梢过,吹起少女的裙摆,马尾一晃一晃的荡在少年的肩上。

这个夏天骄阳最盛的时候,他们都将浩浩荡荡的奔赴战场,去往不同的远方。

她和阿岑还能一起并肩回家吗?他还会不会同自己一起喝妈妈煮的各种汤。

绿栀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有点小沮丧。

少女情怀总是诗。绿栀知道她内心怀揣着对少年的异样情愫,有对他的心疼,也有她每次朝他奔去的欢喜。她想青春大概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才觉得珍贵,才会在后来想起这段时光,总是流泪。

甚至连榕树的叶,连从他眉间而过的风。她都未曾忘。

「四、“不谙世与事,懵懂也矜持如斯。”」

夏至的时候,是绿栀的生日。

五月的空气里,是阵阵栀子花的香味,还有各种瓜果香。

“过了夏至,我们绿栀就是大人了。”妈妈说道。绿栀坐在客厅里闭上眼睛许愿,电源被切断,屋里只有插在蛋糕上微弱的烛火。少女闭上眼睛,表情认真而虔诚。

绿栀絮絮叨叨在心里许了很多的愿望,乱七八糟的一堆。一会儿希望父母身体健康,一会儿又希望陆温岑平安快乐。半晌过后,吹灭蜡烛才想起她竟然连高考顺利都没有祝自己。

那天晚上,绿栀收到陆温岑的生日礼物。是一本法国诗人的诗集和一束栀子花。绿栀找来花瓶将花插进去,房间里也弥漫着夏的香。未开的花苞摇摇晃晃似要掉下来,却又坚韧倔强的低垂着头。

绿栀打开书,书的扉页上写着:

“愿这回忆也随着春风而往来荡漾,

也随着湖边清籁岸与岸相和而鸣,

也随着银额之星用它那柔软微光,

把湖面晃耀成琉璃万顷。”

“阮绿栀,祝你快乐。”

祝你快乐,任何时辰,不止生日。

绿栀笑的眉眼弯弯,她喜欢花,也喜欢诗,少年的字像是一笔一划的勾进了她的心里。

绿栀蹦蹦跳跳的去敲对面少年的门,“阿岑一起看星星吗?”

陆温岑开口拒绝的话在看见少女亮晶晶的眸子时转了个弯,“好。”

他们又一次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上一次是梨树渐白,这一次是栀子弥香。漆黑的夜幕上坠着零散的星,但有一轮又圆又亮的月亮。

绿栀转头去看身旁的少年,侧脸轮廓清晰,在月亮的光晕下有一种温柔的错觉,模糊而又遥远。

“阿岑,你之前说‘生命中的来去,都是月亮的潮汐。’但是月亮落了依旧会升上来,潮退潮还涨。我们的世界有人离开,就会有人到来。”

“爱你的人即便去往远方,但是爱意仍然在。”

“阿岑要快乐啊。”

绿栀勾起少年的小拇指摇晃,陆温岑借着月亮昏黄的光,看见少女嘴角漾起小小的梨涡,天上零落的星星好像全跑进了她的眼睛。

他忽然就想到了某个下午喝到的阮母煮的甜汤,在这一刻味道才一丝一缕的渗进心里。

他的姑娘在自己的生日却对他说,要快乐。

客厅的时钟在指针走向凌晨的时候“滴”地响了一声,绿栀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她却在这一瞬间听见身边的少年对她说,“阮绿栀,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岁岁安康。

「五、“字与句,怕别离。”」

高考的前夕,绿栀收到了陆温岑送的第三本诗集,是泰戈尔的《飞鸟集》。

书的扉页上依然是少年遒劲的字:

“红尘千百丈 你我似目盲般冲撞

身披万顷天光 携手逃亡

而我 也渺小得同你一样。”

硕大的榕树下,叶子似水滴下来的绿,遮住头顶耀眼的日光。路上行人形色匆匆,每一个人都将奔向自己的远方。

绿栀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睛弯成月牙的形,“阿岑高考要加油呀。”随着叶隙倾斜下来的阳光刚好落在少女嘴角的梨涡里,她的笑容照得少年心尖发烫。

陆温岑将少女拥进怀里,绿栀微愣了一瞬,然后乖顺的待在少年的怀里。是一个很短暂的拥抱,少年的唇擦过绿栀柔软的发顶,一触即分。

他哑着声道:“阮绿栀,分运气给你,要好运。”

“好的哦,阿岑把运气分给我,那我把我的好运分给阿岑。”绿栀抬头望向少年,勾住他的小拇指,“一起幸运,一起朝前方奔去。”

陆温岑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溢出笑,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看着少女,“好。”

高考结束之后,陆温岑仍旧穿过半个城市同绿栀一起回家。

道路两旁的榕树叶已经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少女同少年并肩走着,少女蹦蹦跳跳的像个小兔子,说着要同少年回家一起喝妈妈煮的甜汤。

身旁的少年无奈却又纵容的叫着少女好生走路,一边答少女的话。

绿栀不知这一次,是她这漫长一生中最后一次同陆温岑并肩回家。

绿栀回到家时,发现家里来了一群不同寻常的客人。妈妈并没有在厨房煮甜汤,同爸爸一起坐在客厅里,脸色不太好。周围一群穿黑西装戴领带的人站在边上。

阮父对着绿栀说,“回房去,这些人找爸爸有点事。”然后就被妈妈领进了房间。绿栀透过窗,看见爸爸和那些黑衣人走到院子里,他们好像吵了起来。细瘦挺拔的少年跟在阮父后面走了出来,他面色寡淡,一双眼看不清悲喜。

转头看向窗边的少女时,一双眸却有大雾翻涌而出,再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绿栀转头问妈妈,“阿岑是要和他们走吗?”

妈妈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最后绿栀只看见少年同那些人离去的身影,以及回眸那一眼的欲言又止。伴着盛夏匆匆而来的一场暴雨,少年同来时一样,倏然而去。

像冬至的那一场雪,像夏季的这一场雨。突然而至,倏然而逝。

《圣经》里面讲:“快乐至极,必生愁苦。”绿栀想,是这样的。

「终、夏尽。」

又是一年高考时,绿栀在讲台上讲高考注意事项,说大家要拼劲全力,不要有遗憾。

台下有学生问道,“阮老师,你当年高考的时候有遗憾吗?”

回忆恍惚在一瞬间被拉长,又被拉了回来。她看着讲台下面笑,“有的。”

“没有同喜欢的男孩子认真的说一句再见。”

时间久远,她的语气仍是遗憾。

遇见陆温岑的那段日子,好似绿栀还不够漫长的人生中的一场大梦。好像似在梦里经历一生一次的心动,这心动快要得到回应的时候梦却又措不及防的醒了。

教室里的同学惊呆了,“老师也早恋吗?”

“没有。”绿栀摇摇头,“有喜欢的人,但是没来得及早恋。”

也没来得及说再见。

“所以,你们一定要和喜欢的人认真的告别啊。”绿栀看着下面的少年少女们说到。

绿栀下班回家的路上,给自己买了几束栀子花。她穿绿色的长裙,白色的上衣,头发随意扎成马尾。面容越来越温婉,嘴角的梨涡也越来越浅。再也装不下一掌阳光,或者盛住一碗糖水。

每年的夏天都如约而至,栀子也如期开放。可是再也不会有少年连名带姓的唤她,不会有人说“分运气给你,要好运。”也不会有人送她诗集,书的扉页上永远会有好看而又有力量的字迹。

所有的夏天都是很好的,却再也不是她的夏天了。

「末、也曾。」

有很长一段时间,绿栀下班回家必经的路上停着一亮通体漆黑看不出牌子的车。有几次绿栀还因为好奇多看了两眼。

彼时,陆温岑坐在车里看着少女好奇的双眼,仿佛想起了记忆里某个夏天的少女双眸灵动盎然,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说“阿岑不要不开心呀。”

十七八岁的年纪,完全不知如何启口,失去的至亲,畸形又凌乱的家庭关系。于是他沉默,他像未蜕茧的蚕将自己裹在蛹中。

绿栀是太过明艳的姑娘,她用她的热忱也让他的灰色的世界拥有过光和热。高考后,他本来是想告诉她关于他藏在他写给她的诗里未尽的话。

未来得及,未曾想过的突然离去。回去之后,处理完事情之后,陆温岑便让家里的司机送他回绿栀的家。他想,就算要离开,也要好好的道别吧。至少,至少,他应该亲口同她说一句再见的。

他想,绿栀心里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没有同他亲口说一句再见,她该有多难过啊,而那又是怎样的遗憾。

未曾想,盘山公路那一场连环车祸使得他再也无法出现再她面前。

他捡回了一条命苟且,却失去了一条腿。他透过车窗看着低下头挑花的少女,想,我怎么还能站在你身边?

朋友问他,“要打个招呼吗?”

陆温岑摇摇头,“不了,走吧。”

她仍是夏日枝头洁白动人的一朵栀子花,而他只是途经她生命中的赏花人。

他看见她就好。

​注:小标题一至五出自歌曲《此日无事》

“置身一片……月亮的潮汐”出自歌曲《夜海的秘密》

“愿这回忆……琉璃万顷”出自法国诗人马拉丁诗歌《湖》

“红尘千百丈……同你一样”出自歌曲《若你是飞鸟》

“快乐至极,必生愁苦”出自《圣经》

2021/6/12

是尘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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