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笔记

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我要把一切痛苦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只是人间的颜料,永远也画不出他们这般高贵而纯粹的蓝脸。

与其做一个窝窝囊囊的人,何如做一头人见人爱的驴?

深秋时分,芦苇苍黄,白露为霜,流萤在枯草中飞行,碧绿的磷火,在前方,贴着地皮,闪烁跳跃。

左边是一片麦田,右边是一片白杨树林。麦子熟透了,虽在凉森森的月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偶有小兽在田中奔跑,便有麦穗断裂或麦粒脱落的窸窣声响起。

其实我根本无心观看月下美景,我只是顺便对你提起。

即便不看她的脸,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除了西门白氏,还没有一个女人,身上能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气味。我的妻啊,你这不幸的女人!

疼痛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

看看上述这些因素综合而成的那种沧桑而悲凉的表情,有关那头牛的回忆纷至沓来,犹如浪潮追逐着往沙滩上奔涌;犹如飞蛾,一群群扑向火焰;犹如铁屑,飞快地粘向磁铁;犹如气味,丝丝绺绺地钻进鼻孔;犹如颜色,在上等的宣纸上洇开;犹如我对那个生着一张世界上最美丽的脸的女人的思念,不可断绝啊,永难断绝……

父亲弯下腰,对着那头小公牛伸出一只手,仿佛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在灯光辉煌的舞场上,对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士邀舞。也是多年之后,我在许多外国电影中,看到这种场面,便会想起,父亲对牛伸出的手。父亲的眼睛明亮,闪烁着让我感动的光彩,我想只有历尽劫难又不期而遇的亲人的眼睛里,才可能出现这样的光彩。

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从人们的笑声里,我知道自己很滑稽,像个小丑。

一进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丝绸般的物体在空中飘动着,洁白,光滑,凉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来披在身上或是团弄团弄塞到嘴巴里。

看起来凡是能够保存下来的东西,都有几分不寻常。

深秋的傍晚的风,从黑松林里刮进来,挟带着松针和松油的气味,将办公室里的纸片从桌子上吹落到地上。

从她家门口到我家牛棚外边,大约有三十步远近。这三十步,在仅次于太阳的气灯照耀下,走得真可谓俏丽多姿,地上的影子是丽人靓影。

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从家门口到我家牛棚这短暂的路途上我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她。

革命改造社会,女人改变男人。

如果他们打的是一头猛烈反抗的牛,他们会心安理得,但他们打的是一头逆来顺受的牛,这就使他们心中生出疑惑,许多古老的道德准则,许多神鬼的传说,在他们心里翻动起来。这还是头牛吗?这也许是一个神,也许是一个佛,它这样忍受痛苦,是不是要点化身陷迷途的人,让他们觉悟?人们,不要对他人施暴,对牛也不要;不要强迫别人干他不愿意干的事情,对牛也不要。

当我的眼皮遮住了眼球时,那正是我聚中了全部精力听您讲述的标志。

要做霸王,先做良民。

莫道轮回苦,轮回也有轮回的好处。

世间的万物就是这样,小坏小怪遭人厌恨,大坏大怪被人敬仰。

书记讲话完毕,人群还聚着不散,尤其是那些正当青春佳期、精力无处发泄的青年男女,恨不得上树下井,杀人放火,与帝修反决一死战,这样的夜晚如何入睡?!

我感到这个杂种身上有一种蓬蓬勃勃的野精神,这野精神来自山林,来自大地,就像远古的壁画和口头流传的英雄史诗一样,洋溢着一种原始的艺术气息,而这一切,正是那个过分浮夸的时代所缺少的,当然也是目前这个矫揉造作、扮嫩伪酷的时代所缺乏的。

凡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索性遗忘了它!

世事变幻莫测,所谓善恶报应之事,也是一笔难以说清的糊涂账。

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较纯洁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

这样白雪覆盖的暗夜,应该是产生童话的环境,应该是产生梦想的时刻,但饥饿和寒冷,粉碎了童话和梦想。

现在回首往事,你是不是也会感到,当初让你痛苦万端的情感,与后来的事情相比,显得有点微不足道呢?

“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

这小子既好奇又懦弱,既无能又执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永远是一个惹麻烦、落埋怨的角色。我知道他所有的丑事,也洞察他的内心。

西门白氏颠着小脚,扭秧歌似的从铺满月光的小道上跑来。道上的杏花瓣被她的小脚踢起来,宛如轻薄的雪片。沉淀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犹如水底的泥沙,浑浊翻腾;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揪痛。

月光像浅蓝的纱幕一样缠在他的手臂上,使他的倾倒显得那么柔软。

装疯是块通红的遮羞布,往脸上一蒙,所有的丑事,一股脑儿遮掩了。

对付嘲弄和讽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装傻,让他的机智变成对牛弹琴对猪歌唱。

有一个半疯的民兵竟然对着月亮开了枪。月亮抖了抖,毫发无伤,更柔和的光线发射出来,向我传递着远古的信息。

“月亮,月亮,我敬你一碗酒!”莫言把碗中的酒对着月亮泼上去,空中宛如拉开一道青色的水帘。月亮猛地往下一沉,然后便冉冉上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个银盘,冷漠地望着人世。

“只有当土地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成为土地的主人”。

在万众歌颂太阳的年代里,竟然有人与月亮建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天下万物,各有所司,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是规律使然,不可逆转。

那年的八月,天气格外闷热,雨水频繁,似乎天漏。猪场旁边的沟渠里秋水漫溢,土地被水泡胀,像面团一样发起来。几十棵老杏树不耐水涝,叶片脱落干净,可怜巴巴地等死。猪舍里那些充当梁檩的杨木和柳木,萌发出长长的枝条;充当房笆的高粱秸秆上,生满了灰白的霉点。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我们顺流而下,迎着那轮农历八月十六日的月亮,与你们结婚那天夜里大不一样的月亮。那晚上的月亮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这晚上的月亮是从河水中冒出来的。这月亮同样是胖大丰满,刚冒出水面时颜色血红,仿佛从宇宙的阴道中分娩出来的赤子,哇哇地啼哭着,流淌着血水,使河水改变颜色。那月亮甜蜜而忧伤,是专为你们的婚礼而来,这月亮悲壮苍凉,是专为逝世的毛泽东而来。我们看到毛泽东坐在月亮上——他肥胖的身体使月亮受压而成椭圆——身上披着红旗,手指夹着香烟,微仰着沉重的头颅,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其实,高尚不高尚,不在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而所谓的“高尚”,也没有统一的标准。

“你可以不当王,但当了王就必须按规矩办事。”

西门家大院的门沉重地关闭。屯子里静悄悄地,只有我和无家可归的月亮还在悠逛。月光像凉森森的沙土,落在了我的身上……

借杯中之物,浇胸中块垒。

我猛然潜入水底,像一个伟大小说家那样,把所有的声音都扔到了上面和后面。

跟写小说的人交朋友,弄不好就成了素材。

有孩子来买小人书时我就卖小人书,没孩子买小人书我就看小人书,我感到很满足。

有些狗,变成了人的宠物;有些狗,把人变成宠物。

世事犹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人要向前看,少翻历史旧账。

数字分崩离析,时间成为碎片。

西边的太阳很灿烂,泪水使我看到了七色的彩光。

路过西门家大院时,我没有侧目,尽管我知道因为我的原因父母很可能不久于人世,我是不孝的儿子,但我绝不退缩。

对这座几乎没有下水设施、地表上却有许多现代化建筑的城市来说,这场豪雨,无疑是一场灾难。雨后的情景证明,豪雨只是让部分地势高处的人家的厕所和院子里干净了,但许多地势低洼处的人家,却被裹挟着粪便、杂物的污水灌了个狼狈不堪。

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攻;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他还说了许多类似的对立矛盾语,有的正合我意,有的故弄玄虚。其实,我想,我在春苗扶持下的离家出走,既不高尚也不光荣,其最值得称道的是:勇气,还有坦率。

有一种爱,是插在心上的尖刀。

他是唯恐天下无戏的人,他大概把我们当成了他的小说素材,那么,我们的命运愈悲惨,我们的故事愈曲折,我们的遭际愈有戏剧性,就愈中他的下怀。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脸朝下跌倒了”,“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

富贵不是天注定,凡人都有落魄时。

这不是我的情愿,这是他们的命运使然。

死去的人难再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哭着是活,笑着也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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