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Ruby Li
《The Goldfinch 金翅雀》获得2014年美国Pulitzer Prize(普利策奖),是一部既充满魅力又不失敏锐力( 达771页)的好作品。
作品具有惊人的叙事力量,同时还融入了哲学家的冷静——爱情、身份和艺术的最深奥的奥秘,构成了一个迷人的故事—— 一个关于失落、命运的无情阴谋、生存和自我创造的故事……
小说以第一人称“我”讲述西奥·德克(TheoDecker)的经历。书中主要人物:耐心而亲切,性情谨慎,不轻易流露感情的霍比(Hobie)、冷静高雅的巴伯太太(MrsBarbour)、我心中永远最爱的皮帕(Pippa)、少年时期相识,青年时期再相见的伙伴鲍里斯(Boris)、孱弱但给予我安慰的安迪(Andy)等等,通过作家独特饱满、令人着迷的细腻语言,逐一跃然纸上。书中大量关于意象的描述与情节上严谨、惊心动魄的悬念,体现了作者高超的结构驾驭能力与写作技巧。
西奥·德克的失落
母亲在一场毫无征兆的博物馆爆炸事件中离去了,而我却奇迹般地幸存下来。我摇摇晃晃地穿过废墟,随身带着一幅荷兰黄金时代的小画作《金翅雀》,在之后许多年痛苦的煎熬中,它成为我唯一的精神源泉….最终把我拉进了负罪的地下世界……
此前,我父亲事业上的失意,让其酗酒无度,父母感情逐渐疏离。就算在一种焕然一新的放松状态里,父亲也仍然保持着以前那种有些疯狂、有些英雄主义的傲慢学生气质。这个学生正步入暮年,有点自暴自弃。记忆中每晚父亲喝醉时步子会变慢不少,变成一种既刺耳又容易辨别的节奏——很像是弗兰肯斯坦的脚步。(《弗兰肯斯坦》是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谨慎而又沉重,那长得荒谬的停顿,都会使我陷入烦躁不安之中……最终,父亲不辞而别,留下一封信,称去“开始一段新生活”。13岁的我被母亲的一位富有朋友——巴伯太太一家收养。我和巴伯家的儿子安迪成为了好朋友。在学校整整一年的时间里,用安迪郁闷纤细的嗓音形容,我们好比经历了巴比伦囚禁。在高大的同学面前,我们并肩挣扎前行,就像放大镜下面的一对虚弱的蚂蚁:挨过拳脚,受过排挤,猫在最远的角落里吃午餐,免得别人拿番茄酱包和鸡块扔我们……
我从巴伯太太家那丰沛、厚重、战前风格的家居昏暗中获得了不少安慰。从巴伯夫妇某些眼神和微妙的暗示中得到一些认可和喜爱。他们希望我留下陪伴安迪,让他走出自己的小圈子,变得更外向。话说回来,一个人要是不想说话,或者不想被别人盯着看,在这里很容易躲进阴暗的角落。当我听到钢琴师快速弹奏欢快的活力四射的乐曲,仿佛在平行宇宙中悠悠飘荡…我的眼泪似乎随时都会夺眶而出…一切都完了,我沦落到了可悲的境地:迷失在错误的住所,错误的家庭里,这让我感到身心俱疲,我得回家,然后又第一百万次想到,我回不成家了。
自从失去了母亲,我就再也看不到能指引我前往某个更加幸福的地方的路标。她的死亡就像一道分水岭,划分出之前和之后的生活。这一点令我很沮丧,没有了她的陪伴,一切都丧失了曾经的活力——她仿佛在身边洒下了迷人的剧院灯光,透过她的眼睛去看,一切都会变得比往常更鲜艳夺目。
对母亲的渴望,如时间断断续续,像一阵阵颤抖。我常做梦梦见母亲,在梦里一看到她,就被幸福感攫住了,身体就像麻痹了一般。而她,就像体态细长而优雅的湿地鸟类,随时都会惊起,飞走。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过来看我,我们的目光在黑暗中交汇了很久很久,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那副小画作里的小家伙被画得直接而写实,没有什么感情用事的渲染笔触;它好像把某种性情——机灵、警惕的神情——严严实实、干脆利落地掩藏在心底。我想起自己看过的母亲儿时的照片:那时的她就像一只头顶毛色乌黑、眼神坚定不移的小雀。
《Goldfinch》卡雷尔·法布里蒂乌斯(Carel Fabritius )1654年名作,现已烧毁。(按照新闻报道的那样)我已经将它认作为“我的”画了,这想法牢牢地扎根在脑子里,仿佛它从来就是我的。人在悲伤的时候——至少我是这样——如果身边有几件熟悉的物品,就会得到极大的安慰,因为东西不会变。
心灵的慰藉
母亲的朋友,身材高大的霍比,有着青年般的面容。他的眼睛是孩童般的蓝色,清清亮亮。母亲把他的仪态优雅,形容成“动作飘忽”,他走起路来毫不费力,有如行云流水。
霍比耐心而亲切,我们之间的谈话轻松随意,但却并不单纯。他那双有些孩子气的蓝眼睛流露出对我的担忧时,强而有力,仿佛是一只船锚,让我相信一切都很好。母亲死后,我从没感受过这样的安抚——那么友好,在令人困惑的漩涡中让人安心。我怀着流浪狗对温暖情感的渴求,感到自己和他建立起了坚不可摧的同盟关系,让我有些想哭,同时坚定不移地相信:这地方很好,这个人很安全,我可以相信他,在这儿没人能伤害我。
在他的工房里,我们常常陷入一阵安宁的沉默,我们翻找各种木块,薄如纸张的木片磕碰在一起发出轻响,仿佛中国古代某种游戏的计数器,声音轻得有些诡异,让人恍惚觉得是迷失在一片更为广博的静默里……
少年的迷惘
【当我们都是最强者——谁先后退?
最开心的时候——谁笑倒在地上?
当我们做了坏事——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 ——阿瑟·兰波 】
父亲突然有一天出现在巴伯太太家,他将要带我去拉斯维加斯生活。我带着那副《金翅雀》小画作乘飞机,一路上有惊无险。与爸爸和他的女友Xandra在拉斯维加斯一起生活不能说很糟糕,也不让人害怕,只是难以理解、难以想象,仿佛远处地平线上的一滴墨。
在学校,我遇到了鲍里斯,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带有浓厚的澳洲口音的英语,但底下有点像德古拉公爵或克格勃特工的腔调。“你是从哪儿来的?”他耸耸肩。“我到处跑,主要还是澳大利亚、俄罗斯和乌克兰这三个地方。”
同样失去母亲的鲍里斯和我相互陪伴,他生活动荡激烈,似乎没有多少故事让他震惊。他桀骜不羁,酗酒、毒品时常让我们处在半梦半醒之间。鲍里斯酒醉之后有时会变得非常严肃,像个爱好沉重话题和无解问题的俄国人。有点狂热地谈论着贫穷、资本主义、气候变化和这个世界有多么糟。
第二年里,我忙着把纽约和以前的生活都抛于脑后,几乎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没有季节变化的刺眼阳光里,每一天都过得毫无不同:无论冬夏,户外的光芒都如此耀眼夺目,沙漠的空气炙烤着鼻孔,刮得喉咙发干。一切都很滑稽,一切都能让我们大笑不止。
“你形容的沙漠,那种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强烈阳光,听起来很可怕,但也很美。也许那种狂野和空荡自有魅力。很久以前的光和现在的光是不一样的,但在这里,在这座房子里,我每次回头都会想起过去。我想起你的时候,感觉你好像出海航行去了——走在一片明亮的异国土地上,那里没有道路,只有星星和天空。”我把写给母亲的信留在书里,直到书页卷曲而肮脏。
看似趋于平静的生活,因父亲被债主上门讨债,情绪波动的父亲突遇车祸不幸遇难。为了逃避因未成年被陌生人收养的厄运,我乘坐灰狗巴士,历经千辛万苦逃回了纽约……
命运的无情捉弄
【荒谬带给人的不是自由,而是束缚 ——阿尔贝·加缪 】
我站在老俄国古董店所在的街口,鼻腔里充满了熟悉的市区臭气:马车的马粪,大巴的废气。我一直觉得维加斯只是个临时住处,纽约才是我真正生活的地方,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不再是了,我怏怏不乐地心想,望着古德曼百货公司门口逐渐变少的人流。
我鼓足勇气敲开了霍比古董店的门,他用最大的善意接纳了我。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紧张、疲累不堪的学习状态让我无暇思考。之前折磨过我的羞耻感变得更吓人了,因为这次它并没有很清晰的根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如此污秽,毫无价值,连存在都像是种错误——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我每次从书中抬起头,就会被这样无法自控的思绪淹过头顶。一部分原因是那幅画,我知道留着它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但我也知道,我拿着它的时间已经太久,没法再告诉别人——我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
但父亲比那幅画更让我不安。在他最后绝望的时候(我拒绝他用母亲留给我的教育基金帮他还债)我冷冰冰地走开了。我知道他的死不是我的错,但在骨子里,在毫无理智、无法改变的认知层次上,我知道那是我的错。
我幸运地考进了大学的预科班。发现预科班远没有我想象中辛苦。从某些方面来讲,它是我上过的最轻松的学校:没有精英班,没人整天念叨着SAT考试和常青藤学校,没有让人学断腰的数学和语言要求——应该说,根本就没有要求。我看着我无意间闯入的这个天堂,感觉越来越迷惑不解,我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却仍然无法快乐起来,无法对自己的好运感恩。我的心情似乎发生了化学变化,酸碱平衡整个偏掉了,好像一部分生命溜走了,再也无法修复弥补,仿佛死后硬化成骨头的珊瑚。
同学们的生活单纯封闭,关心的事都是成绩曲线。他们热心学习,待人为善,从没受过伤,不经世事。我无法寻找与他们的共同点。我没有寻求挑战,锻炼技巧,拓展眼界,充分利用资源。老师们最开始的热情都逐渐变成无奈和淡淡的遗憾。随着学期继续进行,老师们逐渐与我疏远,对我隐隐显露出厌恶。我越来越怀疑自己能考上预科班完全是因为“那场悲剧”。
我并不想有所收获,更不想证明自己。我像健忘症患者一样在街上乱晃。我来往于学校和工房之间,进入一种健忘和爱打瞌睡的状态,生活变成一连串的梦境。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却活在陌生的环境里,看着陌生的脸。上学的路上,我经常会想起以前和母亲共度的生活,再也回不去的那些日子——坚尼街车站,韩国超市里被灯光照亮的花瓶,一切都能激发我的回忆。而在维加斯的那段日子,则仿佛罩上了黑色的窗帘。有时候,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关于维加斯的回忆会突然回来,让我在人行道上猛然停住脚,感到一阵惊奇。我现在也许清醒多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嗑药的废物,那个看什么都很美好的醉醺醺的少年,两个人在沙漠里跺着脚就能组成勇者部落;也许长大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很难想象鲍里斯会过上我这样平静的成人预备生活(在华沙、新几内亚或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行)。安迪和我——曾经常聊起长大后会做些什么。但我和鲍里斯没聊过这些,除了下一顿饭要吃什么,所谓的未来似乎从未进过他的头脑。我想象不出他好好挣钱、成为社会建设型人才的样子。但我和鲍里斯在一起时,发现生活里充满美好奇妙的可能性,远比学校告知我的可能性更大更多。
八年后,我已经离开学校,为霍比工作。博物馆那些破坏程度严重的、没有保存价值的藏品,经过霍比狸猫换太子的技术,忠实再现了那个时代的家具风格。我开始学会如何将这些改换一新的藏品以几倍的价格卖出去。我在富人的游戏室和霍比工作的古董店尘土飞扬的迷宫之间游刃有余。我变成了一个经验老道的伪君子。在我的苦心经营下,挣扎多年的古董店起死回生。
听到安迪的消息,感觉仿佛有人按下X光的开关,将一切都变成胶片里的样子,让我在水仙花、遛狗的行人和街角吹哨的交警身上只能看见死亡。我曾无数次想过要给安迪打电话,阻止我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羞耻心。安迪的死像嘶嘶作响的毒烟般贯穿整个夜晚,我仍然无法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与此同时,我回望过去,又觉得这场事故命中注定,无法避免,仿佛是他生来就带着的致命缺陷。他在六岁时——整天迷迷糊糊,蹒跚摇摆,哮喘严重,笨手笨脚——不幸与早逝的宿命就已经清晰可见,如招牌般挂在他跌跌撞撞的身体上,就像被人贴在他背后的“踢我”的恶作剧字条。
然而,没有他,这个世界继续运转。真奇怪,现在总是含着过去的明亮碎片,过去破碎到无法修补,却总也不会完全消亡。那时我身边空无一人时,安迪对我伸出了友谊之手。现在的我已经很明白——我用了很多年才走出痛苦与自私的麻木状态。我挣扎在混乱、恍惚、无力、惯性和心如刀绞之间,错过了许多人在不经意间表现出的渺小平常的善意。“善意”这个词好像从不省人事的状态在病房中醒来,格外清晰地注意到周围的声音,身边的电子机器都变成了鲜活的真人。
我的护身符《金翅雀》把我置于一个越来越窄,越来越危险的境地。我怎么会觉得可以一直把它藏起来?之前几年,我一直想处理掉这幅画,把它送回原本的归属地,可不知怎么就是没有行动,不停找借口放着不管。我想到它被封在上城的那个包裹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黯然失色,不复存在,仿佛将它埋葬只会增强它的力量,赋予它充满生命力的可怕形体。为什么要留着它,为什么要把它从博物馆拿出来——我都不记得了。时间模糊了一切。那个世界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者说我在两个世界里活过,而仓库并不存在于现实,只属于想象中的世界。很容易就能忘掉仓库,很容易就能假装它并不存在。
这幅画是卡雷尔·法布里提乌斯(CarelFabritius)为数不多的幸存作品之一。(法布里提乌斯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在1654年的德尔夫特爆炸中被毁,在那次爆炸中,艺术家本人也被炸死。我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嗑药之后的那种抑郁感是“我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并不能用他们所说的“抑郁”来形容那种感受。那更像一头沉入悲伤与厌恶之海,排斥的对象远远超过个人生活范围,对一切人性和所有人类活动都感到无法控制的恶心。生物规律可耻可憎。变老,生病,死亡。无人能够逃脱的循环。大多数人似乎看到人生表面上的光鲜亮丽就满足了,那些薄薄的装饰性色彩和充满技巧的舞台灯光有时会起到效果,让人生困境那深入骨髓的邪恶无序显得没有那么神秘,也没有那么可怖。在信息、短信、交流和娱乐的浪潮中,不分方向,努力让自己忘了自己是在哪儿,是什么。但只要灯光足够明亮,不管怎么看都没法粉饰太平。
爱情的解析
我和安迪的妹妹凯西(Kitsey)关系进展得飞快。凯西和我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这也没关系。毕竟,正如霍比明智地指出的,婚姻不就是相反部分的联盟吗?本来不就应该这样吗?我给凯西的生活带来新意,反之亦然。而且我也该往前走,放开手,离开再也不会向我开放的花园。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不要再哀悼永远得不到手的东西。之前那么多年,我一直沉浸在毫无结果的悲伤和煎熬里:皮帕皮帕皮帕,在狂喜和绝望之间挣扎,永远看不到出口。毫无意义的小事会让我开心得飞到星星上,或者一头扎进无言的沮丧和绝望。我在欺骗自己,我自己也明白。
我对皮帕的爱在内心深处和我母亲纠结在一起,包括母亲的死,包括永远地失去她、再也无法让她回来。我对于拯救和被拯救,对于改变过去、从头再来的所有盲目渴望不知怎么都投射到皮帕身上。这样的感觉疯狂而病态,我所看见的都是些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还差一步,我就会变成那种住在房车里的流浪汉。我要继续在这种毫无根据、毫无希望的单相思上浪费掉剩下的人生吗?
凯西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讲了笑话会紧张地笑起来,带着她父亲身上四散而出的能量,但没有他那么脱节,也不含讽刺。她那美丽的笑容是完全冲着我一个人的。谁能想到我还有能力让别人如此快乐?谁能想到我还能如此快乐?我的情绪像个弹弓。我的心被禁锢麻痹了多年之后,像玻璃板下的蜜蜂一样四处乱撞。一切都那么明亮尖锐,一切都是错误的,让人困惑——但那是一种明确清晰的疼痛,和多年以来的钝痛完全不同。在毒品的影响下,之前的痛苦仿佛一颗蛀牙,带着腐烂之物的恶心与肮脏。现在的清晰感让人沉迷,就像摘掉了一副模糊一切的脏眼镜。
有时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迷失——我还没忘记皮帕,我自己也知道。我只能背负着这种感觉活下去,感受着无法拥有心爱之人的悲哀。
和凯西筹备婚礼,我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未来如此确定。每当我提醒自己这一切的必要性——我经常需要这么做,我想到的不仅是凯西,还有巴伯太太。她的快乐让我感到自信而温暖,心脏里干涸多年的渠道都得到了滋润。我们结婚的消息让她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脸色明亮多了。和我的日常交谈也增添了一股稳定安详的光芒。那光不仅让我们所在的空间显得更宽敞,也平静地照亮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
订婚宴上,一切滑稽又扭曲。我被困在人群中间,应付着这些出身良好、有钱有权的宾客……“永远别忘了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看到我在某次印象派和现代画作展销会上和身份显赫的客人周旋,那个在会计部上班的嗑药伙计曾在我耳边如此低喃……
鲍里斯
人群从我们两边穿梭而过。他大笑起来,冲过来伸出双臂抱住我。这是我和鲍里斯多年后在纽约的一个酒吧重逢的场景。我僵在原地,他又喊了一次。我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然后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很英俊,他在最呆滞、最憔悴时,身上也总是有种惹人喜欢的狡黠,目光灵活,头脑聪慧。现在的他没有了那种饥渴不堪的稚气,一切都走上了正确的轨道。他皮肤粗糙,但衣着讲究,五官轮廓分明,略显神经质,仿佛钢琴家和英雄骑士的混合体。
在这么广袤的世界里,两个朋友久别后还能重逢,生活是多么可贵!
那些曾经经历的东西很深——没法用语言来纪念。我们问自己:上帝有残忍的幽默感吗?上帝会不会为了娱乐玩我们,折磨我们,就像淘气的小孩玩花园里的昆虫那样?人类的舌头表达不了。但到了最后——用铲子把他葬到土里时,我是用灵魂和他交流的。
得知多年前我从拉斯维加斯回纽约时,我的小画作就被鲍里斯“掉了包”,而这么多年我竟然一次都未打开过。现在它不知去向!它的突然消失让我痛苦地发现,我成年后一直都在不知不觉中仰仗着它,仰仗着那股隐秘而激烈的喜悦——那是种坚定的信仰,我相信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建立在一个秘密上,随时都有可能被它毁灭殆尽。我有藏在上城的这个秘密,怎么还会觉得自己能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比以前更睿智,境界更高,更有能力,更有活着的价值?可我确实这么觉得。画让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平凡,没那么渺小。它是我的支柱和证明,是我的养分和总结。
自从知道画消失之后,我觉得自己像溺水之人,被一切巨大的事物压到消失——不只是可以想象的漫长时间和广袤空间,还有人与人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即便他们彼此近在咫尺。我在晕眩中想着去过的地方和没去过的地方,迷失的巨大的不可知的世界,灰蒙蒙的城市和小巷,飘过天涯海角的灰尘和充满恶意的浩瀚天地,失去的联系,丢掉就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被巨浪卷走、在外面漂泊的我的画:小小的一片灵魂,仿佛黑暗大海上浮沉的昏暗火星。
根据鲍里斯的线索,我们踏上了阿姆斯特丹的寻画之路。为了避开警方,我们加入了一场“地下交易”中…画得而复失,混乱中,我用威胁者的枪救了鲍里斯。在潮湿而黑暗的阿姆斯特丹街道上我们游离飘渺,最后我和他匆忙分别。
等待中的我濒临绝望。“运气太差”我父亲曾经悲哀地这么说。他很少对我讲起母亲的死,什么不幸,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她。只是地点时间都不对。“机缘巧合,孩子,百万之一的几率。”他没躲避这个话题,也没敷衍我。我听得出,那就是他的信念。他的话仿佛是对幸运女神的尊敬鞠躬,而幸运女神是他所了解的最伟大的神祇。
自杀—— 一瞬间的恐慌和挥之不去的绝望全都混杂在一起,爆发出灰烬般黯淡的光芒,让我回顾之前这么多年的人生,在头脑理智、思绪清晰的绝望中真正明白,这世界和其中的一切都彻底完了,毁得让人无法忍受。从来没有任何东西称得上美好,没有任何事情还算过得去,人生就像是一场令灵魂难以忍受的密闭空间恐惧症,这屋子没有门窗,无处可逃,只有波浪般一阵又一阵的羞愧和惊怖。
写完给巴伯太太、霍比、皮帕的信,我进入梦幻的世界。这个梦不管只有一次还是会重复出现,都是给我的恩赐。母亲也许只能回来看我一次,她把这个机会留到我最需要的时刻。我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了,带着惊讶和欣喜。她漂亮的淡蓝色瞳孔上有黑色的圆圈,里面包含光芒:你好啊!慈爱,智慧,悲伤,幽默。动作与静止,静止与变化,带着伟大画作里的张力与魔法……因为误用了药,我在圣诞节的早晨醒来。鲍里斯疲惫不堪地敲开我酒店房间的门。他将拿画者举报给了警方,获得了一笔巨额资金。
把‘善’和‘恶’分得那么清楚。在鲍里斯看来,那条分界线几乎是不存在的。这两者从未分离过,它们也不可能单独存在。只要是出于爱意而做事,就已经尽力了。可是我——总是戴着评判眼镜,为过去而后悔,咒骂自己,责备自己,想着‘如果当时这样’,‘如果当时那样’,’生活太残忍了’,’真希望死的是我’。如果一切都提前注定好了呢?如果正是我们的邪恶和错误决定了我们的命运,把我们带到善的那一侧呢?如果我们有些人只有这条路可走呢?
我们互相对视。我意识到,鲍里斯身上虽然有这么多如此明显的缺点,但我之所以会喜欢他,从我们初次见面起就觉得和他待在一起很开心,是因为他从不害怕。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在世间自由穿行,对这个他小时候喜欢称为“行星地球”的地方怀有强烈的鄙视,同时又怀有毫不动摇的古怪信心。
思想的重建
听了我的经历,霍比的沉默让我如履薄冰。他揉了揉眼睛,“我也是年纪大了以后才明白,时间是个多么滑稽的东西。那么多惊喜和恶作剧。”想着霍比所说的话:美会改变现实的质感。我同时也在想那句传统箴言:对纯粹之美的追求是个陷阱,是开往苦涩与悲哀的直通车,美必须要和更有意义的东西结合在一起。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独自旅行,一个人旅行对我很有好处。我的订婚并没正式取消,但通过巴伯一家轻描淡写的优雅态度,我已经明白,没人会用那场仪式来要求我什么。这太好了。我们什么都没说过,什么也不会说。有一点我明白:我们很难选择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这就是严酷又孤独的真相。有时候我们就是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即便很清楚那东西会害死自己。我们无法逃离自身。(我得夸爸爸一句:他在发狂逃跑之前,至少想要的东西都很明智——我母亲,行李箱,我。)
那更有意义的东西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我?我为什么只会在乎那些不该在乎的东西,无心理睬该在乎的?或者说:我为什么能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所热爱和在乎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可是——至少对我而言——一切值得为之而活的东西都存在于那里。一种巨大的悲哀是: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我们不可能逼自己去渴求对自己好、对别人也好的东西。
《金翅雀》就是一只鸟,警惕而顺从。这里没有道德教训,没有故事,也没有任何决定。这里有的是双重深渊,一座在画家和不自由的小鸟之间;另一座则在他想在画作中说的话,和几个世纪之后我们的体验之间。
我希望世上的苦难存在某种更宏大的真相,至少在我对苦难的理解中能出现这种真相——但我已经发现,只有那些我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的真相才最重要。神秘的,模棱两可的,无法解释的,或者它本来就完全没有故事性可言:几乎不存在的链条上明亮的闪光,黄色墙面上大片的阳光,将每一个生物与其他生物分离开来的孤独,与喜悦密不可分的悲伤。
每个心理医生、每个职业咨询师、每个迪斯尼公主都知道答案:“做你自己”,“跟随你的心”。可是我特别希望有人能解释:一个人的心如果不值得信任,那他该怎么办?如果这颗心,不管出于什么难以理解的原因,带着无比灿烂的光晕任性地远离健康、家庭义务、社交关系和所有人类的共同美德,一头扎进毁灭、自我了断和灾难的美丽火焰呢?也许凯西说得对:如果最深层的自我在唱歌,哄着你让你走进篝火,最好还是掉头跑掉,用蜡堵住耳朵。无视心灵向你喊叫的那些任性说辞,坚决地走向负责任的正常状态。
重要的不是外在表现,而是内心的意义。那是一种存在于世、却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雄伟,是这个世界所无法理解的壮丽。如果定义我们的不是给世间看的表面,而是内心深藏的秘密,那么是那幅画让我超越了生活本身,让我了解了自己。它就在那儿,在笔记本的每一页,但它又一次也没出现过。梦和魔法,魔法和幻觉……
附人物:
霍比
霍比活得像头巨大的海洋哺乳动物,自带温和怡人的气氛。他总是心不在焉,待人和蔼,健忘又糊涂,自嘲又温和。工房里所有钟表的时间都不一样,时间也不遵守标准流程,而是悠闲地滴答漫步,遵守着摆满古董的深海的步调,远离地面上流水制造、点胶拼接的喧嚣世界……尽管修复古董家具,是一门其他人不知道该怎么弄、也没兴趣学的手艺,快要失传了。从青年时期,霍比就对修复古董家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让他执着地整日呆在弥漫着能让人缄默不语的凝重气氛的店里,忙于搬弄、修复着他的那些“宝贝”。然而,对如何经营却没有任何概念。
从来没见他真正把家具卖出去过。他沉浸在每一件家具的质感和纹路中,对木料上的伤痕感到遗憾,好像全神贯注地除去每一片树叶上的蚜虫的花匠。在没活的时候,他也往往待到太阳快下山才上楼,在吃饭前先倒上一杯威士忌,每天都是一样的分量,小小的平底酒杯很干净。他喝着酒,显得疲惫可亲,手上满是油和灰,疲劳的神情里有种旧式的、士兵般坚忍的东西。
皮帕
我第一次见皮帕,是在霍比家。她是博物馆那次爆炸事件之后的受害者。多次手术后,造成了她走路时稍微有些瘸。她眼睛里有种光芒,有种小猫般天真无邪的力量。13岁的那时的我永远记住了她。
再一次见到皮帕,她的笑声里有股不顾一切的莽撞感。除此之外,她的声音里还有种眩晕感和歇斯底里,我一直把这种声音当成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后遗症。(至少在我身上是这样)在她面前,我愚蠢得无地自容。我宁可死也不会说出嗑药的事,但我担心之前那些药物已经弄坏了我的大脑和神经系统,甚至在我毫无察觉时无法弥补地毁掉了我的灵魂。
她离开纽约去伦敦后,看着她的那些照片每天都折磨着我。痛苦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袭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痛苦依然没有减轻。她就在那里,因为谁的笑话而笑,冲着不是我的人微笑。我总会感到一阵全新的痛楚,心脏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她平平无奇的长相让我如此心动,如此着迷,那是一种比吸引力更深的爱,一种灵魂上的泥沼,让我多年无法自拔,苦苦挣扎。我总是愚蠢地自我恭维,觉得我是世上唯一真正欣赏她的人——她如果知道自己在我眼里有多美,会吃惊而感动,甚至改变对自己的认知。但这想象从来没有成真。我心里最深、最不可撼动的部分毫无理智。她就是迷失的王国,是我随母亲之死永远失去的最完整的那个自己。她的一切像充满魅力的暴风雪,紧紧包裹住我…我一想到她,思念就会照亮我头脑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我不知道的细小空间。如果没有她,那些细小空间对我而言是不存在的。
童年里的那个下午支撑了我多年的生活。在母亲之死带来的孤独中,我像失去双亲的小动物一样对她产生了无法磨灭的情感依赖。
原文摘录:
How was it possible to miss someone as much as I missed my mother? I missed her so much I wanted to die: a hard, physical longing,like a craving for air underwater.
人的思念之情,怎么能像我对母亲的思念那么深?我那么想她,真希望自己也能死去:那是一种如有实质的持久渴望,就像落入水中的人,迫切需要呼吸到空气一样。
To me, coming from uptown,everything in the Village looked so little and old, with ivy and vines growing on the buildings, herbs and tomato plants in barrels on the street.Even the bars had handpainted signs like rural taverns: horses and tomcats,roosters and geese and pigs.But the intimacy, the smallness,also made me feel shut out.
对于我这个来自上城居住的人来说,格林威治村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小,那么旧,常春藤和葡萄藤爬满房屋,临街的桶里种着药草和番茄。酒吧的招牌都是手绘的,就像乡下酒馆一样:有马有猫,有鸡有鹅,还有猪。但那种私密的氛围,那种狭小的格局,也让我有种受排斥的感觉。
He had lost me, In the shadowy room,a single blade of sun pierced between the curtains and struck across the room, where it caught and blazed up in a tray of cut glass decanters,casting prisms that flickered and shifted this way and that wavered high on the walls like paramecia under a microscope.
他沉湎在自己的思绪里,忘记了我的存在。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一抹阳光像刀锋似的,从窗帘中间穿过,落在房间另一头,把那边托盘里的雕花玻璃细颈水瓶照得晶莹透亮,折射出的闪光在墙壁的高处浮动着,就像显微镜下的草履虫。
“What small , everyday things can lift us out of despair.But nobody can it for you. You’re the one who has to watch for the open door”
“最终让人振作起来的事物是多么渺小、多么平庸。但没人能代替你。能找到出口的只有你自己。”
The mass of men lead lives of quiet desperation. A stereotyped but unconscious despair is concealed even under what are called the games and amusements of mankind. What would Thoreau have made of Las Vegas: it’s lights and rackets, its trash and daydreams, its projections and hollow facades?
大多数人在默默绝望中生活。即使是在人类所谓的游戏和娱乐背后,也隐藏着固定的、传统的、不知不觉的绝望。梭罗如果看到拉斯维加斯:看到它的灯光和骗局,垃圾和白日梦,对未来的预测和空洞的假象,会作何感想?
That life—— whatever else it is ——is short. That fate is cruel but maybe not random. That Nature (meaning Death)always wins but that doesn’t mean we have to bow and grovel to it. That maybe even if we’re not always so glad to be here, it’s our task to immerse ourselves anyway: wade straight through it, right through the cesspool, while keeping eyes and hearts open. And in the midst of our dying, as we rise from the organic and sink back ignominiously into the organic, it is a glory and a privilege to love what Death doesn’t touch.
人生短暂——不管人生究竟是什么。命运冷酷,但也许并非毫无目的。自然(也就是死亡)终将胜利,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要俯首称臣。我们也许并不总是很高兴来到这里,但我们的任务就是纵情投入:头也不回地蹚水过去,游过这片污水池,别让双眼和心灵堵塞。我们生自有机物,最后也终将耻辱地重新沉入有机物。但在通往死亡的半路上去爱死亡所无法碰触的东西,就是我们的荣耀和恩典。
【近800页的力作,很难做到事无巨细,只将本书的主要精华大致梳理一番,要体会其中蕴含的丰富精彩的内容,需反复耐心、细细地去品读; Goldfinch同名电影已于9/13/2019 在北美各大影院上映。自己还未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