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眼里饱含泪水,因为爱它爱得太深沉——读阎连科《我与父辈》

对阎连科的了解确实不多,只记得几年前读过他的《日光流年》,很厚的一本书,还写过只言片语的读后感。书自然是不知道扔哪去了,读后感也找不到了,写的啥内容现在已经全忘了。但拿到这本书后,翻了翻,不厚,像本散文集,从目录来看,都是生活、家庭、亲情、故乡之类的回忆性文章,觉得很适合在睡觉前快速阅读。于是,大约花了三个或者四个晚上,就把它扫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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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的语言很平实,感情很真挚,都以回忆叙事为主,读起来完全不费脑子,而且每篇文章都不长,适合夜间阅读。

有些书是催眠的,看过即忘;有些书却能让人产生共鸣、共情,这本书应属于后者——夜已深,合上书,那苍凉的文字立刻化成一幅幅生动的生活图景,在脑海中盘旋。虽然写的是他父亲、大伯、四叔三家的零零碎碎,但他的诉说却是千千万万个百姓家庭生活的缩影,与自己的所见所闻,甚至亲身经历的某些事是那么地贴合、相似。

可能历经苦难是他们这一辈作家的共同点,莫言、贾平凹、迟子建,以及比他们年长些的路遥、陈忠实等莫不如是。有的苦难可能是环境的恶劣、物质的贫乏、制度的使然造成的,有的可能是精神的困顿、思想的禁锢、生活中的大变故导致的,但好像前者居多。我很敬佩这些作家的品质,在极度、极限的艰难困苦中,没有随波逐流、自怨自艾,与所谓的命运一起沉浮,而是奋起抗争,通过努力,改变了人生轨迹,实现了“阶级”改造和跨越。

毫无疑问,阎连科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的成年之路是悲苦的,但他对苦难的注释又是那么地轻描淡写。他写他的父辈们为了履行那最朴素的角色责任——不管谁家,都要雷打不动地为子女们盖几间大瓦房,哪怕到临死前的一刻,只要有口气在,一定会为这个目标奋斗着,目的就是让自己的孩子们都能有个新房结婚生子。

他在书中写到,为了建房,他大伯一家不顾冬天那凛冽的寒风和刺骨的河水,全家男女老少集体出动,去很远的地方打石头。可以想象其中某一帧画面:在零下几度的气温中,一群人把裤腿挽得老高,赤着脚淌着半冰半水的河水,用肩挑背扛的方式硬生生地把笨重的石头从河这边运到河那边,小孩可能是双手抱着一个小石头,女同志可能用背篓背着一个石头,男同志可能两人或者四人抬着某块石头,上身汗水直流,下身冻得失去知觉……在现在看来,这些不可能在二十一世纪发生的事,那个年代确是普遍的现象。

他写到,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去新乡火车站当搬运工人,任务是把火车卸下的煤或者沙子用架子车运到三十多里外的水泥厂。一车装一吨,人当畜用,起早贪黑,60里路要走一天,他却连续干了两个多月,最后肩膀变得一高一低才作罢。在水泥厂,他和他堂哥干的是在悬崖上撬石放炮的险活累活,一天干16个小时,一干十天半个月不下山,不洗澡,下班就倒在地上睡,醒来就去干活,支撑他拼命苦干的理由就是每月能向家里寄一点钱,或给姐姐治病,或补贴家用,以减少父亲的经济压力。

他写到,他被家人电报通知回老家参加高考,却不知道有哪些学校可以填报志愿,问老师,老师让随便写个校名。所谓的老师也是一群大坑货,只知道河南大学和北京大学两所大学,于是全县考生都把志愿填成了北京大学,结果无一录取。

然而,他的叙述仍是这样的平静,没有愤怒的情绪,没有激烈的言辞,没有抗诉命运的不公,缓缓道来,那么地理性和从容。

我喜欢这本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写得很真实,很坦诚,没有为尊者讳、为逝者讳、为老者讳,没有过滤记忆中的一些“杂质”,所以文本读起来很干净、很真切。

比如,他说,他为了让自己顺利上高中,只好夺走姐姐上高中的希冀;他父亲病危之际想看《少林寺》电影,他当时有这个经济能力,却因为自己的自私,不想花“冤枉钱”,而默默地拒绝;他大伯虽然人好,却喜欢赌博,还把他自寻短见的事也“公示”出来了;他四叔退休后不适应农村生活,最后只能依靠酒精和麻将寥度残生,这样的“家事、丑事”也被“揭露”出来,怪不得他的有些书被禁了(虽然他的其它小说我没看过,看评论应该是揭露社会丑恶现象的)。

忏悔和救赎大概是他“自我暴露”的本意。一个作家如果没有悲天闵地的情怀,一味地唱赞歌,他的作品终究会被扔进历史的故纸堆。悲天闵地不是书写黑暗、遮挡光明,而是透过黑暗、穿过黑暗更好地走向光明的未来。他的“自我暴露”“自我揭示”不仅让我们看清一个老作家讲真话、说真话的高贵品质,更让我们了解了他的父辈、我们的爷爷辈,他们那段鲜有官方历史记载的贫民生活的“活”历史。

比如,他写下放到他们村的知青,不下地劳动不说,每天还要在卫生环境最干净的农户家里吃派饭,而且吃的是农民家过年都吃不上的白面,小孩子们只能流着口水远远地看着他们饕餮地享受;他们时不时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村民却对他们没办法;有人强奸了乡村女孩导致别人投河自杀,强奸者却跑路了,然而政府并没有履行自己义务,去把知青抓回来;令人讽刺的是,一个农民犯了同样的事,最后却被枪毙。我认真阅读了当年文化部下放到咸宁的6千多知青历史,在我看来,那些知青真的是受尽了苦头,当年写毕业论文时,看到相关材料甚至都想流泪,而下放到阎连科老家的知青却是这么个样子。这样的“异”史,也只能在他这样的书中看到只言片语。

没有历史常识的人,尤其缺乏现当代史常识的人是可怕的。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阎连科父辈及他们自己的奋斗历程和生活轨迹,是现当代史中一个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点,但正是千千万万个这样的点,才汇聚起了历史长河的画卷。我并不觉得揭露艾滋病就是传播负能量,书写故乡的贫穷就是对家乡的亵渎,拍摄一部《海上传奇》就是向外国人递刀子。因为只有正视历史,我们才能更好地审视现在,把握将来。

大概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领地,贾平凹的商州、秦岭、废都,刘震云的延津,莫言的高密、红高粱,迟子建的大兴安岭、雪、额尔古纳河,路遥的黄土高原、窑洞……阎连科也一直躬耕在他那故乡的几亩田地上,亲情、乡亲、贫穷、落后、艾滋病、卖淫……这一切都是他书写的题材。而他也因为写作对象的选择,被格外“重视”起来。就像他在书中叙述的一样:因为写了几部令人“恼火”的小说,每年春节,县领导都要去拜访的惯例被打破了,老家变得门可罗雀,家人纷纷做他的思想工作,劝他不要写那些让人不高兴的文字,他们县的领导直接对他说“你其实是我们县最不受欢迎的人!”但那又怎样,我笔写我心,从某种程度来说,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一批不受欢迎的人,通过作品发声的方式,让某些严峻的现实问题得到重视,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与发展。

“灰色”是整本书的色调,但在“灰色”中又充满着人间的真情和温暖。在那个穿不暖、吃不饱的年代,他的家族却保留着古风:几个家庭之间相互帮衬、相互协作,兄弟姐妹间和和气气、相互支持, 长幼有序,孝悌持家 ,尊老爱幼,宽以待人,没有兄弟阋墙、没有妯娌失和、家庭矛盾不可调和的记录。在我的记忆中,或者说在我老家,这样“天然和谐”的情况几乎是不存在的,所以读到他那些回忆,一方面很悲伤,另一方面又很感动。

如作者写到,他上初中时,以为他四叔在国营水泥厂工作,属城里人,很光鲜,很体面,很幸福,所以看到四叔回家穿的“哒哒颤”的裤子(一种化肥袋子做成的裤子)和“的确良”的衬衫,他很羡慕,便让他四叔留给他。而四年后,他四叔要参加一个水泥厂工友的婚礼,却因为自己的“体面衣服”刚洗没有晾干,一直焦急地等到晚上,直到他看出来了窘境,把他四叔之前给他的“的确良”衬衫和“哒哒颤”裤子重新拿出来,他四叔才赶去婚礼现场。

譬如,他大伯每次外出织袜回来都会给晚辈带些廉价的糖豆,而且先分给自己的侄儿侄女,再是自己的子女,但大多时候,轮到自己的子女时已经没了;譬如,他姐姐发病时,实在忍无可忍,就躲到村外无人的地方揪自己的头发,把头往墙上撞,等待剧痛过去了,才回到家里,目的是不让家人担心,因为贫穷的家再也拿不出来钱来看病了;譬如,为了大堂哥顺利结婚,三个家庭扭成一股绳,出谋划策、忙前忙后;譬如,他成名后,因为写了一些“不正确”文字,备受各种压力,老家亦受影响,但回到家,几家人照样和往常一样,聚会、聊天,无任何责备之意……

多么有温度的家族,多么有温度的亲人,也许只有在这样环境的滋润下,在这种大爱的熏陶下,他才能坦然面对一切艰难困苦,一路成长成才,最终走出贫瘠的故乡,最终让代际贫困在他那里得以阻断,最终让父辈的悲剧停止在新生代身上重演。

为什么眼里饱含泪水,因为爱它爱得太深沉。阎连科爱他的父母、爱他的亲人、爱他的故乡、爱他家乡的一草一木……他以单薄的文字表达出饱含着泪水的感情,这本《我与父辈》确实值得一读。

黄嘉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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