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与极其强势的领导政见不合怎么办

1. 与极其强势的领导政见不合怎么办 (完结,点击小标题跳转1.1-1.5)

1.1智伯与赵魏韩三家

1.2 齐湣王与陈举

1.3 齐湣王与苏秦

1.4 公子扶苏与秦始皇

1.5 走马的领导,铁打的陈平 

1.5 走马的领导,铁打的陈平(2)

1.6  公孙弘、汲黯与汉武帝(本篇有14k字和2k字的附录,很长)

2. 领导又要用你又不太喜欢你

2.1 甘茂奔齐

2.2 伍子胥与吴王夫差

2.3 乐毅与燕惠王

2.4  齐湣王与孟尝君

2.5  李陵如何能成为霍去病:不是领导的亲信不要打硬仗

3. 领导已经没有什么能赏你了

3.1 白起与秦昭襄王

3.2 李斯与秦二世

3.3 刘邦与他的功臣和儿子

读罢《资治通鉴》汉纪一到二十二,从高祖刘邦到汉成帝,觉得西汉诸位皇帝当中最优秀的就是刘邦、刘彻和刘病己——高祖开国,武帝全盛,宣帝中兴。这三位当中,刘邦和刘病己出身于市民阶层,青少年时期已知世事艰难;而武帝刘彻,简直是天纵英才,职业皇帝。从汉元帝开始,都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富二代,才不配位,导致国家乱象频生,一代不如一代。读罢几朝君臣将相盛衰沉浮,才更能体会当领导是一个非常需要专业技能的职业。什么是领导力,怎么做管理层,只要把水平高的领导和水平不行的领导摆在一起比一比,高下立见;只看成功的案例,启发有限;而每一个失败的案例,都很能说明一些问题。抛开实践空讲理论,理论再优美也没有多大用。在处理相似的问题上,看看各种领导到底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跟过各种领导的人下场都是如何,这就很清楚了。

汉武帝一朝,拓土千里,血流成河;四夷宾服,海内虚耗;名臣辈出,鲜有善终。但两千年过去,看刘彻御宇海内鞭挞匈奴,仍然觉得血脉贲张,荡气回肠!一个字形容,那就是爽。

今天我们貌似西化了,很多制度的发展都在借鉴西方经验,但一读历史发现今天的中国在精髓上还是上承秦汉。看一看李斯是怎么处理战国时期的外交问题,看看汉武帝是怎么富国强兵一茬一茬割韭菜,再看看酷吏张汤是怎么建立汉朝司法体系、进行弹性执法……“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个中意味,一言难尽——历史不会重复,但会押韵。

前不久的POE与SOE之辩,非常雷同的议题在汉武帝那个年代就让桑弘羊和民间贤良廷辩过了。宋仁宗时期司马光也和王安石廷辩过。这种韭菜与镰刀之辩,没有输赢。镰刀要打匈奴,建立不世功业,如果战功够大,长期看可以算是双赢;如果对外战败了就是双输。汉初的文景之治,于民休息,薄窦两位太后尚黄老之说,本身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段小政府、大市场的最接近自由主义经济制度的社会实践,到了刘彻执政的时期,如果皇帝不收天下积蓄之财开疆拓土,也很可能会有其他诸侯王或地方豪强割韭菜敛财,最终难免分崩离析互相攻伐退回到战国状态。这时出现一位大有为的皇帝,边打匈奴边削减诸侯王实权、打击地方豪强势力;用军功和爵位把全国的能人异士都动员起来,扶持起一茬茬的勋贵,再心狠手辣拔除日益尾大不掉的勋贵家族,把位置让出来给出身微寒但是有才能的人,使整个国家持续处于创业状态,一举奠定百世基业,将国家疆界从银川附近推到中亚,威震匈奴,四海宾服。就这样于国有大功的领导,后人读历史,只想和那些两千年前的韭菜说,感谢你们为祖国做出的贡献,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请安息。

 

关于汉武帝这种雄才大略的领导力分析,完全可以单独写一篇;尤其是把武帝、宣帝、元帝、成帝在面对类似问题时不同的处理方法进行横向比较,他们的领导力和管理能力的差异以及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影响,就对比得非常明显了。等把前面埋的坑填上了,再开新的坑。

万一遇上汉武帝这种极其强势的大有为之君,能全臣道、得善终,有多难呢?他有12位丞相,有7位非正常死亡(自杀、灭族、得精神病),3位过渡型(记载很少,最后一位田千秋时已是昭帝继位了),真正得丞相位、行丞相事、善终封侯传爵子孙的只有两位:公孙弘和石庆。

石庆作为丞相,司马迁说他只是“醇谨”而已,当了9年的丞相,“无能有所匡言”,没能给汉武帝提出什么辅佐的良言。(“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儿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史记-万石张叔列传》)而公孙弘则不同了,实际上公孙弘在很多问题上和汉武帝的观点不一致,所以看一下公孙弘是怎么给集权型领导汉武帝提意见的,就很有价值了。

办法一:让别人去提意见,自己出来给领导打圆场

汉纪十   前130年

原文:是时,巴、蜀四郡凿山通西南夷道,千馀里戍转相饷。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暑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费以巨万计而无功。上患之,诏使公孙弘视焉。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弘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廷争。于是上察其行慎厚,辩论有馀,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大说(通“悦”)之,一岁中迁至左内史。

翻译:当时,要从巴蜀四郡凿开山路通西南夷,千余里运粮草。修了好几年也没把蜀道修通,士民饿死病死得很多;西南夷又造反了好几次,发兵平乱,耗费巨万又无功劳。皇帝忧虑这个事,让公孙弘去视察。公孙弘回来汇报工作,强烈表示西南夷那片地方没什么用,不如不要了,皇帝不听。公孙弘每次上朝议事,对所奏之事分析到位,各种情况都谈到,让皇帝自己决定,不肯当面反对争辩。于是皇帝感觉他行事谨慎厚道,辩才有余,又懂文法吏事务,且能用儒家理论去修饰,特别喜欢,一年多就做到左内史的位置。

原文:弘奏事,有不可,不廷辨。常与汲黯请间,黯先发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弘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倍其约以顺上旨。汲黯廷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翻译:公孙弘上奏的事,皇帝有不同意的,他并不当廷争辩。常常找机会与汲黯一起见皇帝,汲黯先说,公孙弘在他之后发言,皇帝常常很喜欢公孙弘的意见,说什么都采纳,因此日益亲贵。公孙弘曾经与公卿大臣商量好了怎么说,到了皇上面前,都不按之前约定的发言而是顺应皇帝的意思。汲黯曾经当着皇帝和各位公卿大臣的面说:“齐国人(说公孙弘呢,他家是山东的)多奸诈不诚实。开始和我们约好了这么说,现在都违背了约定,这是不忠!”皇帝就问公孙弘怎么回事,公孙弘道歉并说,知道我为人的,认为我是忠臣;不知道我的为人的,以为我不忠。皇帝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每次身边有些近臣说公孙弘的坏话,皇帝就对他更好。

这个汲黯是什么人呢?

《汉书-张冯汲郑传第二十》

原文:黯学黄老言,治官民,好清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不细苛。黯多病,卧阁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引大体,不拘文法。

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者弗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游侠,任气节,行脩絜(音修洁)。其谏,犯主之颜色。常慕傅伯、爰盎之为人。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疾。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是时,太后弟武安侯田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拜谒,蚡弗为礼。黯见蚡,未尝拜,揖之。上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虖!”上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人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谊虖?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翻译:汲黯学的是黄老之术,讲究清静无为,选择属官,也就是指导个大方向,不管小事,不苛责属下。汲黯身体不好,常卧病不出门。不到一年,东海郡大治,为人称道。皇帝听说了,召他做九卿之一的主爵都尉。他治事主要在无为而已,看个大方向,不拘泥于文法。为人倨傲,少礼,当面不给面子,不能容人之过。和自己合得来的就善待,合不来的恨不能见都不要见,士人因为他这个脾性而不攀附他。然而他好侠义,有气节,品行高洁。他的进谏,常常让主君面子上难看。汲黯平生仰慕傅伯、袁盎的为人。和灌夫、郑当时和宗正刘弃疾交好。但也因为多次直言进谏,而不能够长久地居于重要位置。

当时,太后的弟弟田蚡做丞相,一般的俸禄两千石(最高俸禄)的官员拜谒,田蚡都不回礼。汲黯见了田蚡,也不拜,就对他作个揖。皇帝有一次招来有文学之名的儒生们,对他们说我要怎么怎么(行儒家仁义那一套),汲黯回答说:“陛下心里欲望很多表面上却要行仁义那一套,何必装作要效法唐虞之治的样子?”皇帝很生气,脸色一变就散朝了。公卿大臣们都为汲黯感到害怕。皇帝退朝后,和身边人说:“汲黯傻得也太厉害了点!”群臣有人说汲黯的,汲黯说:“天子封我们这些公卿作为辅弼之臣,难道我们能谄媚阿谀献人主于不义?已经处在这个位置,就算爱惜自己的地位和利益,难道能看着朝廷自取其辱么?”

 

汲黯,是武帝朝的名臣。祖先是卫国人,世代为诸侯国的卿大夫,到了汲黯已经是第十世了。汲黯是累世的贵族出身,有家传的田产、背景、人脉、声誉和家学。而公孙弘出身贫寒,年轻的时候做过狱吏,后来被罢免,就回家放猪,到了四十多岁,才学了春秋杂说。武帝继位让全国选贤良,六十多岁的公孙弘作为当地推举的贤良入朝,被武帝派去出使匈奴,回来汇报的时候武帝不满意,觉得他没什么才能,他就回家了。后来武帝又让各郡县推举贤良文学,当地又把公孙弘推举上来了(可见当时读过书的人真是不多)。

所以公孙弘做到丞相的时候已经70多岁了,一生已经吃过够多的亏了,这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汲黯的年龄没有明确的记载,不过看他的背景,大概他从郡守做到九卿之一的仕途比较顺畅。这两个人的政见在某些方面是比较一致的,尤其在想劝武帝不要总是劳民伤财一会打匈奴一会打西南夷一会又要打南越这些事上。但表达方式截然不同公孙弘不是不坚持自己的政见,而是用一些方法既不触怒皇帝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同时收获领导的信任和权力。他的第一个技巧就是利用汲黯这种敢于直言不讳的人。

凡是纠正领导的错误、或者政见与领导的意见相反的话,公孙弘首先撺掇汲黯去说。汲黯不是不知道武帝会生气,而是觉得他有责任把这些话说出来,这是为了社稷,最终是为了皇帝好。汲黯把武帝惹得不高兴了、下不来台了,公孙弘再出来搅混水,稍微赞成一下皇帝,给个台阶下,皇帝立刻觉得他很好。而且结果应该是武帝多多少少也听进了一些和自己相反的意见,使事情的处理结果向着公孙弘想要的方向调整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武帝是一个一点相反意见都听不进去的昏君,汲黯早就没有机会说话了。在他们讨论过的这些问题上,武帝第一反应是生气,面子上挂不住,但回头一想也能想明白汲黯说的是对的,有道理的,所以虽然不喜欢他,也还是敬重他。他描述汲黯的用词和刘邦说王陵一样,都是一个“憨”字。司马迁写,刘彻见大将军卫青,有时在上厕所的时候见;见公孙弘,有的时候不带冠也见;见汲黯,不带冠不见。

汲黯屡次被公孙弘利用,包括这次,大家明明一起约好了给皇帝提意见——公孙弘是丞相,明明是他起的头。结果到了武帝面前,个个都还是都顺着皇帝的意思说。所以汲黯很生气,当着武帝的面指责公孙弘狡诈。皇帝听了当然要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汲黯会这么说。而公孙弘也不抗辩,更完全不提事前到底有没有约好这回事,只是揪着汲黯一句诛心的话,表示清者自清的姿态。武帝听了,竟然更加器重欣赏公孙弘,觉着他说的对。

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目的的这种手段,终究是不能一直用下去的。就像汲黯这种傻人,也会意识到自己是被利用了、给别人当了垫脚石。那再下次汲黯恐怕就不会再和公孙弘一起去给武帝提意见了,其他人就更是只会顺着武帝说,帮不上公孙弘。

职场上有各种手段踩着别人的功劳往上爬的人很多,对于这种人来说他们的问题就是必须要换着不同的人踩,一直维持上层和基层的信息不对称。有本事的人早晚会得到其他的机会离开,到时候没人给他们踩了,他们也就得自食其力了。

多年前我曾有一位前老板,在自己的团队开小会时一顿吹,当时我没意识到领导想在自己人面前把自己包装得比实际情况更NB,我以为对自己人应该还是实实在在的。于是我就深问了一下领导所吹的情况,他看着我立刻改口了,我只是觉得奇怪,那如果事情不是那个样子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你出去忽悠客户也就算了,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谎……有什么必要?我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反应让领导感觉他下不来台。多年之后看到公孙弘、汲黯、汉武帝这段,才稍微有点明白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了,见识过这位前老板以后,我现在听很多人自吹自擂的话术也基本都能警觉。职场当中也有很多人,那么普通但是那么自信,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这样吹的时候别人心里是知道他们在撒谎?难道不怕自己吹出去的事情实现不了和大家无法交代?——我常常暗暗地wondering这件事。像汲黯这种傻人,应该是不常有的;在大部分平庸的老板手下,这种人会首先被干掉;而汲黯在武帝朝已经能够位列九卿,后来也得重用,子孙封侯,已经说明了武帝的水平和容人之量。汲黯被调离权力核心,主要还是由于他不支持武帝打匈奴,而且直接表达出来了。公孙弘内心也是不支持的,但他不直说,而是利用自己的权位对武帝施加影响。就实际效果来讲,公孙弘在制约武帝武扩张战事方面还能起到一些实质的作用。所以公孙弘说,懂我的人说我是忠臣,也算没有说错。他只差没像当年陈平和王陵那样对汲黯说,面折庭争我不如你,拦住皇帝少败家你也不如我。

 

《汉书- 卷五十·张冯汲郑传第二十》

原文: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黯务少事,间常言与胡和亲,毋起兵。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讞以幸。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之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罔,以自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心疾黯,虽上亦不说也,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弗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大将军青既益尊,姉为皇后,然黯与亢礼。或说黯曰:“自天子欲令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贵,诚重,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耶?”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以朝廷所疑,遇黯加于平日。

淮南王谋反,惮黯,曰:“黯好直谏,守节死义;至说公孙弘等,如发蒙耳。”

上既数征匈奴有功,黯言益不用。

翻译:这时,汉朝正在打匈奴,笼络安抚四夷,汲黯崇尚政府不折腾,有事没事经常和皇帝说要与匈奴和亲,别打仗。皇帝那时崇尚儒术,重用公孙弘,朝廷事情越来越多,官吏和人民都越来越机巧奸诈。皇帝将司法和行政分开,张汤等数次上奏谈刑罚断案取得了皇帝的宠幸。而汲黯常常贬低儒家,数次当面说公孙弘等人狡诈,靠屈从人主心意而取得信任,而张汤这些刀笔吏专会根据律法的条文巧作解释,以罗织各种罪名作为自己的功绩。皇帝日益提高公孙弘、张汤这两人的地位,他俩心里将汲黯当成隐患,皇帝也不喜欢汲黯,他俩就想找机会杀了汲黯。公孙弘当丞相的时候就和皇帝说:“右内史的地界中贵人宗室多,难治,不是素来就有地位的重臣恐怕不能治理,建议让汲黯去当右内史。”汲黯做这个位置多年,都没有出什么事。

(右内史就是京兆尹,宣帝时期颍川太守黄霸因有政绩被调任京兆尹,很快就犯法下狱被贬官,宣帝就又让他回颍川做了太守。可见京兆尹不是个好干的差事,水很深。)

翻译:大将军卫青地位日益尊贵,姐姐做了皇后。然而汲黯对他也不行大礼。有的人和汲黯说:“天子想让群臣出于大将军的下首,大将军尊贵,地位重要,您见了大将军不可以不拜。”汲黯说:“大将军有一个见了他只作揖的客人,反而就不尊贵了?”大将军听说了,就更加敬重汲黯,多次向汲黯请教朝廷里不清楚的事务,对汲黯比以前更加厚待。

淮南王谋反,忌惮汲黯,说:“汲黯好直谏,看他那样就知道他要守节死义;至于像公孙弘那些人,招揽过来就像招呼小孩一样容易。”

皇帝数次出击匈奴有功,汲黯的主张越来越不受待见。

《汉书》这段是抄的《史记》。汲黯这样有气节的人,是司马迁很欣赏的,他和司马迁一样敢当着大家的面和领导瞎说实话。汲黯也和司马迁一样,觉着那些阿谀主君意志、不和领导说实话,甚至还说点假话让领导高兴的人都是奸诈之徒。殊不知人家可能只是前面吃过亏,觉得瞎说实话也没有用,还不如捧着领导保住自己的饭碗,可能还有机会做点事。工作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大部分人在职场上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不说实话、不表露真实态度和情感的。在有些组织机构里,同事和同事之间、领导和下属之间,不说实话或者说隐瞒部分事实其实才是沟通的常态。在某种意义上,有些大的组织机构本身就是一个黑暗森林,越早暴露立场越容易陷入被动。但另一方面,老是和光同尘,结果就是泯然众人。关键时刻不展现自己的立场和抱负,也是没有前途的。汲黯和公孙弘,是一阳一阴,其实汲黯不具备辅佐汉武帝这种领导的情商,不是没有人劝他,给他提意见,但他不愿意改变自己。而只有公孙弘这样的人才能“久居位”,能久居位,才能有所作为;完全没有权力欲就得不到权力,得不到权力也就完全不能干大事。最多只能得到历史发的“好人卡”。汲黯和李广都得到了司马迁发的“好人卡”,可是汲黯只有治理地方郡县的功绩,李广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战功。

汉武帝就是需要张汤这样的人罗织罪名对勋贵、宗室集团进行制约,必要时没收爵位财产,再赏给有功劳的人。不然封地和爵位都赏赐完了,这些人也没有豁出去干事业的动力了,皇帝手里没有东西赏人,怎么接着打匈奴呢?公孙弘懂文法吏事,又懂如何用儒家理论进行调和和美化,这就是当代最需要的人才。汲黯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却以为武帝看不明白,其实是他自己没明白,皇帝不是要打匈奴,而是要灭了匈奴,永绝后患。为了灭匈奴,武帝要发掘和动员一切人才,汲黯这种能治理好一个郡又敢言的人才需要,像张汤这样的酷吏需要,像公孙弘这样的能服务好皇帝自己又不出错的内法外儒型人才就更需要了。

 

《史记-汲郑列传》

 

原文:居无何,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黯请间,见高门,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于是黯隐于田园。

翻译:没过多久,匈奴浑邪王率领自己的部族来投降,汉发两万乘车去接他们。县官没有钱,就向民间借马。有些人家把自己的马藏起来,导致征收的马匹数量不够。皇帝怒了,想杀了长安令。汲黯说:“长安令没有罪,就把我斩了,百姓就肯献出马了。况且匈奴背叛了自己的主君来投降我们汉朝,让沿途各县慢慢接待就可以了,何必让天下骚动,把自己的事耽误了来服务夷狄之人呢?”皇帝默然不说话。等到浑邪王到了,与匈奴做生意导致被判有罪的达五百多人。汲黯请求见皇帝,在未央宫高门殿说:“匈奴攻打我们的要塞,拒绝和亲,中国兴兵平定了他们,死伤了不知道多少人,花钱上百亿。我很傻,以为陛下得到了这些投降的胡人都要把他们当成奴婢赐给牺牲将士的家人;所得到的,应返还天下百姓,以慰藉他们连年承受战争的苦难,抚慰人心。现在就算不能这么做,浑邪王率领数万人来降,把国家府库掏空了来赏赐他们,让良民去侍奉他们,把他们捧的像宠儿一般。平民百姓哪知道买他们带来长安的东西,就会被文法吏按照死条文解释成走私边关货物呢?陛下就算不能将匈奴的财产拿来赏赐天下人,又以微小的法律条文杀了无知者五百多人,这就像是保护了树叶却伤了树枝的做法呀,臣窃以为不可取。”皇帝默不作声,不予赞同,说:“我很久没听过汲黯讲话了,今天又来胡说八道了。”几个月后,汲黯犯了小罪,正赶上赦免官员。于是汲黯回家退隐田园了。

汲黯遇上汉武帝这样领导算幸运了,虽然武帝不喜欢他,没把他留在核心近臣圈子里,但是他想见武帝还是能见到的。当时张汤得到重用,把汉律修订得特别复杂,条文繁多,刑罚又重,怎么判完全看主管官员要怎么解释。宣帝刘病己的岳父许广汉,年轻时是诸侯王的朗官,在一次聚会中拿错了别人的马鞍,就被判成盗窃,罪当死,后有诏将他施以宫刑并做了宦者丞。可见张汤用事之时汉律之严苛可能已经到了想整谁就能整谁的地步。张汤判案,看着武帝的脸色,武帝喜欢的人就放过,武帝不喜欢的人就置于死地。武帝打仗要花钱,用张汤治了一批地方豪强,勋贵宗室;为了筹钱还发明了让罪犯花钱减刑的手段,这下严刑峻法还能创收了。张汤死后家无余财,可见搜刮的钱确实都交给武帝了。汲黯以上的发言,就是基于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也表明了他和武帝在政见上最根本的对立——汲黯是站在韭菜一边的,他这是否定镰刀的政治路线,觉得和匈奴和亲换得和平就行了。武帝为什么对这个浑邪王这么好?浑邪王和休屠王说好了一起投降,休屠王又后悔了,于是浑邪王杀了休屠王,带着两部的人马来投降了。武帝日后托孤大臣之一金日磾,就是休屠王的儿子,就是这一波跟着浑邪王来的长安。武帝对浑邪王好一是要树立典型,让还没投降的匈奴王看看投降了以后过的好日子,另一方面这个浑邪王也是给他省军费了,是提着战功来投降的,对这样的人不好的话万一他又叛汉跑回去,那就更加后患无穷了。

我猜武帝也知道汲黯说的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所以竟无言以对了。国家进行军事扩张,招降外番,那就是得割韭菜压榨自己人,不让武帝割韭菜,那怎么干大事。这番话,皇帝也说不出口。汲黯纵有才,也难以再用了,君臣二人道不同。果然,没过多久,文法吏就能找到机会给汲黯编排个罪名了,武帝不想杀汲黯,就放他回家养老了。

 

那么没有汲黯的时候公孙弘再想给武帝提意见,他怎么办呢?

 

办法二. 进两步退一步,假装被领导的智慧所折服

首先让我们来了解一下武帝时期另一位名臣主父偃。主父偃的政见和武帝高度一致,也出了不少好主意。但主父偃获罪死,全族灭;而和武帝政见不完全一致的公孙弘却能在政坛长青,给儿孙留下爵位和封地。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一比,就很有启发性了。

汉纪十,前127年

原文:匈奴入上谷、渔阳,杀略吏民千馀人。遣卫青、李息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馀万,走白羊、楼烦王,遂取河南地。诏封青为长平侯,青校尉苏建、张次公皆有功,封建为平陵侯,次公为岸头侯。主父偃言:“河南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上下公卿议,皆言不便。上竟用偃计,立朔方郡,使苏建兴十馀万人筑朔方城,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转漕甚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并虚;汉亦弃上谷之斗辟县造阳地以予胡。

翻译:  匈奴杀入上谷郡、渔阳郡,杀掠官吏和百姓千余人。派卫青、李息从云中郡出发向陇西奔袭,在黄河以南进攻楼烦王、白羊王,得到俘虏数千人,牛羊百万多头,赶走了白羊王、楼烦王,这样就取得了河套地区。下诏封卫青位长平侯,卫青的校尉苏建、张次公都有功劳,封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

主父偃上书说:“河套土地肥沃丰饶,外边有黄河天险,蒙恬那个时候筑城来抵御匈奴,对内节省了运粮草的重担,这时开拓中国国土灭匈奴的根本哪。”皇帝让公卿大臣讨论在河套地区筑城这个事,都说不可取。皇帝最终用了主父偃的计策,设立朔方郡,派苏建领着十余万人修筑朔方城,又修缮秦朝时蒙恬所建的要塞,根据黄河的地势来加固防务。为了这个工程要运输物资路途遥远,崤山以东地区都要出资,耗费千亿府库都空了;汉朝也放弃了上谷郡偏远的斗辟县给匈奴。

苏建就是苏武的爷爷,本来跟着卫青是大有前途的,后来运气不好,和他一队出发的将领投降了匈奴,导致他的军队打光了孤身逃脱,被武帝贬为了庶人。河套地区产马,汉朝一收复河套地区之后,就有源源不断的战马;从这时候开始,汉朝和匈奴攻守之势反过来了。主父偃是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这片地确实是“灭胡之本”。

主父偃还有一个著名的计策,就是“推恩令”。为削弱诸侯王的力量,让他们的所有儿子都能得到封地,这样大国就越分越小,经过几代之后,对中央就无法再构成威胁了。主父偃查出了燕王刘定国与后妈淫乱、又占有他弟弟妻子的丑事,走程序判刘定国死罪,皇帝准许了。刘定国自杀,国除。他又查出了齐王刘次昌与他的姐姐乱伦,请皇帝查办。皇帝于是派主父偃去齐国当国相。到了齐国就开始审齐王后宫的侍从,齐王一害怕就自杀了。皇帝大怒,以为是主父偃逼杀了齐王,就把他下狱了。

原文:上欲勿诛,公孙弘曰:“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翻译:皇帝想不杀主父偃。公孙弘说:“齐王自杀,没有儿子,封国被取消设郡规朝廷管了,这事的首恶本来是主父偃。陛下不杀主父偃,无以谢天下。”于是将主父偃全族灭了。

公孙弘话里的意思,齐国的事本来怨主父偃,你不杀他其他诸侯王就要怨你了,因为你是最大的赢家。这口锅是你背还是他背,你看着办。武帝一想,我要是背了这口锅指不定哪天又有诸侯王造反,耽误我打匈奴;那还是得让他背——齐王到底是不是主父偃逼死的就一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齐王自杀这个事不能让其他诸侯王觉得是武帝指使主父偃去办的。

本来削藩是武帝也想办的事,主父偃都已经想出推恩令这种级别的办法了,其实可以不用对诸侯王这么下狠手了。为了领导的事业冲锋陷阵得罪了人,领导并不会帮你扛着锅。你在前面担着风险干事业,后面有个人等着给你挖坑,关键时刻说一句话,你就挂了。像主父偃这样有才干,想做大事,又正好得宠的人,往往会有一种错觉,觉得领导会一直支持你。实际上领导需要牺牲你维护自己地位时,是不会犹豫的;尤其是他身边还有个人总是煽风点火想让你挂得快一点的时候。晁错也是这么死的。区别在于,晁错死前应该明白了是谁在景帝面前进言导致自己身首异处;而主父偃可能不知道是公孙弘多说了一句话导致他死了。因为晁错和袁盎两个人本来就是对头,矛盾公开化了,而且晁错还差点把袁盎害死了(事见《史记-袁盎晁错传》);但公孙弘表面上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都与人为善,武帝重用谁他就夸谁,所以主父偃死到临头可能也不明白自己是挡了哪个高手的路而丢了性命。

想干大事,一点不得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推恩令是将矛盾转移到诸侯国内部,让大国的诸侯王有苦说不出,将中央和诸侯国之间的矛盾转化到了诸侯国内部诸侯王和自己儿子们中间,使皇帝既可以做好人,又可以达到削藩的目的,只不过用的时间长见效慢。而继续挖诸侯王黑材料,就是又走了晁错的老路,抓住诸侯王的罪过下重手逼杀除国,这样虽然立即可以得到土地和人口,但矛盾又回到了中央和诸侯王中间。这时候一旦出现问题,往往都是冲在前线的人背锅。越是风头正劲、领导正重用、能力越被大家认可的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后面就越有可能有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没做什么事情、能力一般的人在领导耳边要说点阴毒小话。到了紧要关头,就算领导知道做事的人是个人才,而且是努力为了实现自己的战略规划而出的问题,也一定会选择让他背锅。因为领导是不能背锅的。就算领导知道给自己递话的人很可能也是个小人,但是只要小人对领导好,用小人难道不是比用汲黯这种所谓的君子要爽么?更何况,站在汉武帝的角度,难道公孙弘提醒的不对么?领导又要做好人,又要削藩,只能让别人去得罪人,达到目的之后再把这个人治罪,表示此人干的坏事和领导没关系,领导是仁君来的。这个道理也许别人不懂,可是公孙弘显然参透了——这也是为什么汉武帝既重用文法酷吏,又重用儒生,他的曾孙汉宣帝刘病己所说的“儒表法里霸王道杂之”,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而难得公孙弘也是这样儒表法里的一个人。所以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公孙弘的嫌弃,尤其是写汲黯列传的时候,处处用公孙弘来反衬。

主父偃的遭遇能给我们什么启示?领导自己的硬仗让领导自己去打,领导该得罪的人让他自己去得罪,主意出到位了之后歇着就行,否则过犹不及(回忆上篇陈平是怎么做的,给刘邦出主意杀樊哙然后自己不杀打算绑回去让刘邦自己动手);只有既立功又不得罪人的事可以抢着干。活得长比跑得快重要,跑得太快容易踢起锅。

汉纪十,前126年

原文:以公孙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通西南夷,东置苍海,北筑朔方之郡。公孙弘数谏,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天子使朱买臣等难以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苍海而专奉朔方。”上乃许之,春,罢苍海郡。

翻译:以公孙弘为御史大夫(西汉惯例,御史大夫负责给丞相提意见,当丞相之前要先做御史大夫)。当时,刚和西南夷通使,东边设置了苍海郡,北边修筑了朔方郡。公孙弘数次进谏,认为虚耗中国人力物力来奉养无用之地,希望不要折腾这些事。天子让朱买臣等人与公孙弘辩论,说了设置朔方郡的十个理由,公孙弘一条都无法回应。于是他道歉说:“我是山东的粗人,不知道朔方郡有这么多好处;希望搁置收服西南夷、设置苍海郡的计划而专门修筑好朔方郡。皇帝准许了,春天,取消了苍海郡。

苍海郡,在朝鲜半岛东部。

主父偃和公孙弘,一个是积极进取地帮武帝振长策,灭匈奴,削藩国;一个是拦着武帝不让他铺开了折腾过度。此番公孙弘因是御史大夫,他的职责就是提意见,所以他“数谏”,反对汉武帝一切不必要的修筑边城的扩张行动。这种全盘否定领导整体战略的提法,本身就不符合公孙弘的作风,已经是相当可疑。结果朱买臣说了十条设置朔方城的理由,公孙弘竟然一条也辩驳不了,难道是上朝之前没做功课?我的猜测是,公孙弘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武帝不要在设置朔方的同时设置东海郡、收服西南夷,但设置朔方郡这件事他知道不能够反对;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想争取放弃朔方城。

公孙弘此刻的官职是御史大夫,他的职责就是做反方辩友。不提意见也不行。其实公孙弘还是用了汲黯在时的同一招,自己先提一个很大胆很直接的反对意见,把汲黯的部分演了,再退一步做出妥协,把台阶搭好,让领导觉得自己赢了。如果他直接提出自己的真实诉求,罢西南夷和苍海郡,那武帝就要让朱买臣等列十条设置西南夷和苍海郡的好处让他来辩,他废了半天劲不说,恐怕还是要妥协掉一个,而且如果辩得太用力,还要惹武帝讨厌他。所以不如提罢朔方、西南夷、苍海郡,然后摆出虚心认输的姿势,显示出自己的愚钝,反衬得领导英明无比,自己则心悦诚服,为了全力支持朔方,就先不要折腾西南夷和苍海郡了。武帝心里一爽,就容易同意反方辩友提出的意见。

 

所以我们能从公孙弘身上学到什么?自己和领导当着大家的面讨论问题,一定要让领导觉得他赢了,一定要用自己的愚钝反衬出领导的英明。如果这样happy ending的剧本实在编不出来,那就找机会私下和领导说,或者就别说了。可能很多读者觉得这个道理这么简单还值得特意写出来?其实这个世界上傻人挺多的,喜欢瞎说实话的人也挺多的,比如我,就是工作了很久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

我相信也有很多人整天觉得自己的领导什么都不懂,所以很难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把自己包装得比领导更傻。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这个阶段,要是真到了这个程度,我建议换工作或者自己创业。历史上有很多情况,是专门要挑平庸的人来做关键位置的领导,通常一个组织到了这一步就是下坡路,也没有什么意思。我觉得只有汉武帝这种千年一遇的创业之君值得聪明人扮傻子,要是你的领导是真的傻,那要装得更傻就实在太辛苦了吧。

说回到公孙弘的故事,他当上丞相之后,史书就没有记载他再给武帝提过什么意见。

《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列传》

原文:元朔中,代薛泽为丞相。先是,汉常以列侯为丞相,唯弘无爵,上于是下诏曰:“朕嘉先圣之道,开广门路,宣招四方之士,盖古者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其以高成之平津乡户六百五十封丞相弘为平津侯。”其后以为故事,至丞相封,自弘始也。

时上方兴功业,娄举贤良。弘自见为举首,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与参谋议。弘身食一肉,脱粟饭,故人宾客仰衣食,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馀。然其性意忌,外宽内深。诸常与弘有隙,无近远,虽阳与善,后竟报其过。杀主父偃,徙董仲舒胶西,皆弘力也。

凡为丞相御史六岁,年八十,终丞相位。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丘虚而已,至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厩车库奴婢室矣,唯庆以敦谨,复终相位,其馀尽伏诛云。

翻译:元朔中,公孙弘取代薛泽成为丞相。此前,汉朝常以列侯为丞相,只有公孙弘没有爵位,皇帝于是下诏说,朕赞赏先圣之道,广开门路,招纳天下人才,因为古代按照贤能与否、能力大小来排序授予官职,功劳大、德行高的人爵位高贵俸禄丰厚,所以按照军功和文德来封赏功臣。以高成的平津乡六百五十户为封地,封丞相公孙弘为平津侯。“这之后丞相封侯成为定例,这是从公孙弘开始的。

当时皇帝正在创业时期,多次让郡国推举贤良。公孙弘也是地方上推举的贤良起步,数年间就拜相封侯,于是建了客馆,开东阁来招待贤才,将他们当成顾问来商议诸事。公孙弘生活简朴,朋友宾客依靠他生活,俸禄都用来供养他们了,家无余财。公孙弘对待那些和自己有过节的人,无论远近,表面上都和他们相处和善,后来都会报复。杀主父偃,将董仲舒赶到了胶西去,都是公孙弘在背后出的主意。

公孙弘做御史大夫和丞相共六年,到了八十岁,在任上去世。他之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相继做了丞相。从李蔡到石庆,丞相府和客馆都是闲置无用的,到了公孙贺和刘屈釐的时代已经荒败到沦为马厩和奴婢住的地方,只有石庆因为忠厚谨慎,也坐稳了丞相为到去世为止,其余的各位都是被诛杀的。

皇帝如器,丞相如水。就只有公孙弘这样的丞相能辅佐汉武帝这样的领导。司马迁所记的董仲舒的事,和汲黯的情况差不多。董仲舒觉得公孙弘阿谀谄媚,公孙弘向武帝举荐了董仲舒做胶西王的国相(胶西王暴虐,因此当他的国相有杀身之险)。但说实话,汲黯和董仲舒这两位的结局都算是不错了。董仲舒立太学,享有盛誉,晚年回家养老专注著书立说,子孙后来都以学入仕做了大官。汲黯晚年被武帝派遣为淮阳太守,生病,武帝给他与诸侯国相同等俸禄,于是汲黯终老于淮阳;死后子孙亲属都因为汲黯的缘故受到恩惠,做官到二千石(汉朝太守和丞相俸禄都是二千石)的同一时代有十个人。公孙弘只是把他们从武帝身旁支开,派他们到地方上,虽然是挖了坑,但也是显示他们才能的机会。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你看看人家公孙弘这给人挖坑挖得多么自然!汲黯,世代是做诸侯相的,自己也是因为治理东海郡受到武帝赏识,那么推荐汲黯去管理京城贵人多的地方、管理淮阳这个当时出铸造假币盗贼多的地方,这不正是发挥他的专长么。董仲舒从武帝手里领到的第一个差事就是去做武帝哥哥江都易王的国相,易王也“素骄,好勇”,结果很敬重董仲舒,说明这个差事董仲舒办得不错;那么公孙弘再举荐他去做胶西王的国相,这不也是人尽其才么?一点毛病没有。站在武帝的角度看,找汲黯和董仲舒这样有社会地位、有良好声誉受人敬重的大臣去辅佐自己不成器的哥哥,让他们不要给武帝找麻烦丢人,这不是帮领导解决问题么?

而汲黯和董仲舒工作做得不开心,就回家养老了,公孙弘没有再追杀并且物理消灭他们;武帝也一直对他们心怀敬意。只有爱写文章记录历史人物八卦的司马迁对这件事不满意,因为韭菜喜闻乐见的大臣,和镰刀用着顺手的,一定是非常不同的人。

所以我认为如果非要讲忠奸之辩的话,对那个时代而言,公孙弘是于国于民有功的丞相。出身贫寒,而死后家无余财,得到的钱也都用于养士办事了。武帝这么能折腾而国家没有散架子,丞相一定是做了很多事,但是没有文学性,也很难给不懂政务的人讲清楚,所以司马迁没八卦出来,就没写。另外,想写公孙弘做的坏事,只有给主父偃、汲黯、董仲舒挖坑这几件,那就说明其他方面一点都找不出毛病来了,而挖的坑我现在看只觉得很高明,简直是案例教学。

一个人要“久居位”,连挡自己路的人都不会清理,连损害自己在组织面前威信的人都支不走,那还能办什么大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久居位“,像汲黯这种人,也根本不必改变自己的本性,只要有一技之长,何必攀附权力。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一个心智正常的领导应该能够区分逆耳忠言和无礼的妄言,能够听取与自己的成见相反的观点并对事情的各个方面尽量进行客观的评估。一个组织不断进步的前提是能够持续吸收和善用人才。

       历史的轮回屡屡证明,一个没有直言敢谏者的时代往往将陷入荒唐的自毁模式;如果人人都为了服务于权力而不惜撒谎,那么亡天下的末日模式也就不远了。

附:汉武帝时期各位丞相爵位、名字、在位时长、在位时间、任官缘起、结局和在位大事。我本来做了一个表,但是贴不下,只能以文字形式贴出来。有兴趣的凑合看吧。

1. 魏其侯       窦婴           1年            前140年—前139年

窦家外戚中最有贤名而任丞相,举荐儒生,触怒窦太后,免官。

得罪更加得势的外戚田蚡,为救灌婴而拿出景帝遗诏,结果宫里没有备份,视为矫诏,判砍头弃市。

刘彻第一次想用儒家搞事情夺权的操作失败了。相位回到窦太后手中。

2. 柏至侯       许昌           4年            前139年—前135年

支持窦太后黄老之术而得官;窦太后死后免官。

免官后再无记载。

刘彻立卫子夫为夫人,立卫青为太中大夫,起上林苑。

3. 武安侯       田蚡           4年            前135年—前131年

田蚡是刘彻的舅舅,窦太后一死就立为丞相了。新外戚取代旧外戚。

窦婴灌夫死后,田蚡得疯病不治也死了。

病死在任上。刘彻听说了田蚡曾经巴结过淮南王刘安,表示如果田蚡不死也会被他灭族。

与匈奴和亲。李广为骁骑将军屯云中,程不识为车骑将军屯燕门。

4. 平棘侯       薛泽           7年            前131年—前124年

得官及免官过程均无详细记载,田蚡死后获得任命;公孙弘封侯拜相时免官。

任官期间应无实权,也没做什么事;免官后再无记载。

废陈皇后;收夜郎国为郡;卫青拜为车骑将军首击匈奴,封关内侯。主父偃献策推恩令、建

朔方城、迁徙地方豪强到茂陵,都得到刘彻支持,但因为齐相期间齐王自杀而被刘彻灭族。

5. 平津献侯  公孙弘       3年            前124年—前121年  

“为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自弘始。”

在位高寿去世,谥号献,儿子继承侯位。

卫青数次领兵击匈奴,封大将军;霍去病成年,领兵从大将军击匈奴,获封冠军侯;大司农国库用竭,允许百姓买爵位、交钱减刑赎罪;淮南王刘安造反被平定;张骞出使大月氏回到长安。

6. 乐安侯       李蔡           3年            前121年—前118年

为御史大夫,公孙弘死后任丞相;

被指控盗用孝景帝陵园外空地埋葬家人,应交予有关部门审判,李蔡自杀。

霍去病封车骑将军,打匈奴战功最多,势力与卫青相当。匈奴浑邪王降汉,得到浑邪王的地盘。收盐铁之利,启用桑弘羊和张汤。李广随卫青出战,迷路失期,自杀。

7. 武强侯       庄青翟       3年            前118年—前115年

为太子少傅,李蔡死后任丞相;

被张汤坑了,在狱中自杀。

霍去病杀李敢,后不久霍去病亦死。张汤自杀。在浑邪王故地置酒泉郡、武威郡。

8. 高陵侯       赵周           3年            前115年—前112年

为太子太傅,庄青翟死后任丞相;

被指控明知列侯献出的金子不合格却纵容包庇,在监狱中自杀。

打南越,平西羌。

9. 牧丘恬侯  石庆           9年            前112年—前103年     

为太子太傅、御史大夫,赵周死后任丞相。为人恭敬谨慎无功无过,死后儿子石德承袭爵位并为太子刘据的太傅。

在位去世,谥号“恬”。

收了南越九个郡,又收了南夷五个郡;公孙贺赵破奴出兵打匈奴,找不到人,置张掖郡、敦煌郡,迁徙人口充实这几个郡;刘彻首次封禅泰山。“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赐爵桑弘羊为左庶长。击破楼兰、车师、朝鲜,收了四个郡。卫青去世。版图扩大,设置十三个刺史部。

10, 葛绎侯       公孙贺       11年          前103年—前92年

为九卿之一的太仆,石庆死后任宰相。

被指控儿子于公主私通且巫蛊诅咒刘彻,父子二人皆死于狱中,灭族。

大宛不肯献马,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击大宛;大宛贵人杀了不肯献马的大宛王,约定每年献汉两匹好马。击破大宛后,“西域震恐”。苏武出使匈奴被困,牧羊北海;李广利、公孙敖、路博德、李陵出击匈奴,李广利立功回朝,公孙敖路博德无所得,李陵兵败降匈奴。司马迁为李陵说情遭腐刑。

11. 澎侯           刘屈氂       2年            前92年—前90年

中山靖王子,为涿郡太守,公孙贺死后任丞相。

与李广利为儿女亲家,李广利妹李夫人生子刘髆为昌邑王。太子刘据、皇后卫子夫死后,二人商议想立昌邑王为太子,被内者令告发,定为大逆罪,刘屈氂腰斩,妻子斩首。  李广利在外打匈奴期间,妻子宗族下狱,于是李广利降匈奴,单于以女妻之。刘彻后悔,知道刘据没有反心,灭了江充全族。

12. 富民侯       田千秋                          前89年

刘彻醒悟时,田千秋为死去的刘据说话,被封为大鸿胪,刘屈釐死后任丞相。   死时已是刘弗陵当皇帝,霍光辅政了。得善终,谥号“定”,儿子袭爵。

立刘弗陵,杀钩弋夫人;让霍光辅政,封为大司马、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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