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是一个极有意思的地方:失落的神殿、断篇儿的历史、无人知晓原因的神权帝国的衰落。众说纷纭的古代史结合满目疮痍的当代史,吴哥的废墟隐藏着太多的问题和秘密。这个国家有政教合一和中央集权的深厚传统,在红色高棉的浩劫之后被联合国短暂接管并给了他们“民主”制度,是联合国仅有的一次完整的民主制度实验;这个国家几乎没有货币主权,没有能力实施真正的货币政策,因为经济体的美元化程度很高。至此我基本算是感受过《货币金融学》这门课里讲过的所有货币体制了:中央银行管理下的汇率制度、货币局(香港)和美元化(观察汇率体制是职业病,不解释…)。
所以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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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图上看,暹粒河的形状很像是人工开凿的运河,有可能是古高棉帝国建立的复杂水利系统的一部分,保留至今。到了吃饭时间,当地人喜欢在吴哥王城的护城河边、暹粒河边、各个水库边坐着野餐。这个国家80%都是农村人口,大部分人还住在木头和竹子搭的房子里。在有view的开阔明亮地方吃饭确实比呆在家里开心多了。”
我们定的Resort在暹粒河旁边。没有提前做很详细的计划也没有订车。酒店门口有很多等着客人的突突车,我们选了一个看起来老实的师傅谈好了第一天的路线和价钱就开始了旅程。这位师傅的突突车,有点像北京人说的“三蹦子”,有两条长凳、一个装着冰水和湿巾的小箱子,和一张讲解经典游览路线(小圈、大圈、外圈)的中英文对照地图。他有着东南亚人民的发色、肤质和老农民伯伯一样深刻的皱纹,个子似乎给我一样高,也就是作为一个男人来说有点矮。如果他不是过着这种饱经风霜的生活而是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并在办公室里工作,那么在柬埔寨男人中应该算是很帅的。他的眼神给人一种充满善意和祈求的感觉,似乎带着一点委屈——让人联想起清宫剧里伺候各宫娘娘的宫女。这种眼神我从未在任何一个中国男人脸上看见过。
他的这种表情,在暹粒城夜市的一间画廊年轻的女性员工的脸上见过,在Pub Street上某个陪着白人胖老头的柬埔寨女人的脸上似乎也见过。这种表情上的那双眼睛似乎一瞬间就可以泪流满面,可以从温顺平和变成恐惧和焦虑。
重大的历史事件会改变民族性格。哪怕真实的历史情节被粉饰、被遗忘,集体潜意识上的代际传承却不会被轻易改变。红色高棉改变了柬埔寨人的民族性格,在其三年零八个月的统治时间里,约两百万柬埔寨人死于屠杀、瘟疫、饥饿和内部清洗。有研究表明,经历过这一时期的幸存者们约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会有PTSD症状(重度抑郁、失眠、间歇性暴力倾向等)。
关于红色高棉兴起时为什么有那么多普通民众追随、统治期间为什要大规模迫害本族人民、为什么联合国给予了柬埔寨民主制度后选民竟然选出了一个红色高棉将领做国家总理,以及为什么这位总理居然从1985年连任到现在……这些问题对当今40年所未有之大变局并非没有借鉴意义,但是已经超出了舆论环境所允许讨论的范围。对此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看《古拉格:一部历史》和《Cambodia’s Curse: The Morden History of a Troubled Land》。
2004年柬埔寨官方估计约有四分之一的男人会经常性殴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10年之后,红色高棉幸存者的孩子们也纷纷结婚生子,这一比例上升到了接近三分之一。
回想起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吴哥景区经常碰见同一个追着我们卖小商品的小女孩,她脸上的表情好像随时能够焦虑惊慌地哭出来。
海峡两岸,尽管文化同根同源,经历了70年历史的分道扬镳后,也造就了迥然相异的集体性格和话语体系。
对于世界来说,高棉文明不属于中华文明体系,也与西方世界的文化源流无甚关联;无论在古代还是在近现代,无论是在文化上还是在军事上,对世界格局来讲她都似乎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民族。古高棉人的宗教信仰、神话传说和文字系统出于印度,而历史文化的可靠记载竟来自中国人。在暹粒城的最后一天,我们在咖啡馆里吃完了Brunch,在网上搜到了这本研究柬埔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真腊风土记》,只有五千多字,很快就把它看完了,这段“城郭”是给我印象比较深的几段之一:
州城周围可二十里,有五门,门各两重。惟东向开二门,馀向皆一门。城之外巨濠,濠之外皆通衢大桥。桥之两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将军之状,甚巨而狞。五门皆相似。桥之阑皆石为之,凿为蛇形,蛇皆九头,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有不容其走逸之势。
这就是印度教传说中的“搅动乳海”的故事,我天朝人士闻之只觉exotic之极,天神抱住一条大蛇搅动乳海以求长生不老的仙露,群魔知道了来抢夺,历经神魔大战天神终于夺得仙露;这个故事也被画在了小吴哥的一面壁画长廊上。周达观是1296年到达的暹粒城,大吴哥王城南门外这座桥似乎与他700多年前看到的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这些“石将军”的头都搬到博物馆里了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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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网络里吴哥王城南门”巨濠“上的”通衢大桥“。我去的时候这些”石神“的头已经被搬进了博物馆,实在是让人提不起给它拍照的兴致了。”
城门之上有大石佛头五,面向西方。中置其一,饰之以金。门之两傍,凿石为象形。城皆叠石为之,可二丈,石甚周宻坚固,且不生繁草,却无女墙。城之上,间或种桄榔木,比比皆空屋。其内向如坡子,厚可十馀丈。坡上皆有大门,夜闭早开。亦有监门者,惟狗不许入门。其城甚方整,四方各有石塔一座,曾受斩趾刑人亦不许入门。当国之中,有金塔一座。傍有石塔二十馀座;石屋百馀间;东向金桥一所;金狮子二枚,列于桥之左右;金佛八身,列于石屋之下。
据《Angkor:Cambodia’s Wondrous Khmer Temples》这本书的描述,周达观所说的“金塔”就是我最喜欢的巴戎寺了。巴戎寺(Bayon)、塔布茏寺(TaProhm )、圣剑寺(Preah Kham) 、Banteay Kdei这一组,我都很喜欢,是同一位高棉中兴之主Jayavarman VII所建;他是功勋卓著的高棉君主中唯一一位奉行大乘佛教而不是印度教的君主。甚至有些学者认为,改变宗教信仰动摇了君权神权合一的国本,君主由印度教中神的化身变为大乘佛教中佛的信徒降低了君权的合法性,削弱了君王倾举国之力建造神殿的正当性,成为了古高棉衰落的一个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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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系列的寺庙,大大小小的高塔上皆有四面微笑的脸。学者们普遍认为Jayavarman VII将自己冥想时的微笑雕刻在了这些高耸的神殿上。这就是“高棉的微笑”。”
想象一下,热带丛林掩映着一簇簇佛殿高塔,每一面都有贴着金箔的最高统治者的佛性微笑,那是何等辉煌诡异的景象。当然还有更加诡异的,比如这一段“取胆”:
盖占城王每年索人胆一瓮,万千馀枚。遇夜则多方令人于城中及村落去处,遇有夜行者,以绳兠住其头,用小刀于右脇下取去其胆。俟数足,以馈占城王。独不取唐人之胆,盖因一年取唐人一胆,杂于其中,遂致瓮中之胆俱臭腐而不可用故也。近年已除取胆之事,另置取胆官属,居北门之里。列于石屋之下。
可见此国自古以来并未对君主对臣民应尽的义务发展出民贵君轻的任何理论,“占城王”竟能无缘无故活取国人器官?最后这句亦令人颇为费解,既然已无取胆之事,何须“另置取胆官属”?政府机构竟是为服务君主私欲而设立,取胆一事竟能单设“官属”来处理?
还有这一段“室女”:
人家养女,其父母必祝之曰,愿汝有人要,将来嫁千百个丈夫。富室之女自七岁至九岁,至贫之家则止于十一岁,必命僧道去其童身名曰阵毯。盖官司每岁于中国四月内择一日,颁行本国应有养女当阵毯之家,先行申报官司。官司先给巨烛一条,烛间刻画一处,约是夜遇昏点烛,至刻画处,则为阵毯时候矣。……盖一岁中一僧止可御一女,僧既允受,更不他许。是夜大设饮食、鼔乐,会亲隣,门外缚一髙棚,装塑泥人、泥兽之属于其上。或十馀,或止三四枚,贫家则无之。各按故事,凡七日而始撤。既昏,以轿伞鼔乐迎此僧而归。以彩帛结二亭子,一则坐女于其中,一则僧坐其中。……是夜不禁犯夜,闻至期,与女俱入房,亲以手去其童,纳之酒中。或谓父母亲隣各点于额上,或谓俱尝以口,或谓僧与女交媾之事,或谓无此。但不容唐人见之,所以莫知其的。至天将明时,则又以轿伞鼓乐送僧去。后当以布帛之类,与僧赎身,否则此女终为此僧所有,不可得而他适也。……前此父母必与女同寝,此后则斥于房外,任其所之,无复拘束堤防之矣。至若嫁娶,则虽有纳币之礼,不过茍简从事,多有先奸而后娶者。其风俗既不以为耻,亦不以为怪也。阵毯之夜,一巷中或至十馀家城中迎僧道者,交错于途路,间鼓乐之声无处无之。
这一段的描述令人震惊不已,可见高棉文化中女性地位之低,亦可见神权统治下僧侣地位之高,竟能愚民至此,僧侣对举国幼女不仅享有“初夜权”,而且享有终身权;不仅是风俗如此,而且还有政府提供的制度性保障。女性经此“阵毯”之后,竟然被父母“斥于房外,任其所之”,对新生女儿的祝福竟然是“愿汝有人要,将来嫁千百个丈夫”!
元代汪大渊所编《岛夷志略》中也提到类似风俗,西方人所写关于柬埔寨历史的资料和书籍中往往分不清《岛夷志略》和《真腊风土记》,引用的《岛夷志略》中的内容常常说成是《真腊风土记》中的内容。
来看《岛夷志略》中提到真腊的相关段落:
州南之门,实为都会,有城周围七十馀里,石河周围广二十丈,战象几四十馀万。殿宇凡三十馀所,极其壮丽。饰以金璧,铺银为砖,置七寳椅,以待其主。贵人贵戚所坐皆金杌。岁一会,则以玉猿、金孔雀、六牙白象、三角银蹄牛罗献于前。列金狮子十只于铜台上,列十二银塔,镇以铜象。人凡饮食,必以金茶盘、笾豆、金碗贮物用之。外名百塔洲,作为金浮屠百座,一座为狗所触,则造塔顶不成。次曰马司录池,复建五浮屠,黄金为尖。次曰桑香佛舍(即AngkorWat),造裹金石桥四十馀丈。谚云:富贵真腊者也。气候常暖,俗尚华侈,田产富饶。民煮海为盐,酿小米为酒。男女椎髻。生女九岁,请僧作梵法,以指挑童身,取红点女额及母额,名为利市,云如此则他日嫁人宜其室家也,满十岁即嫁。若其妻与客淫,其夫甚喜,夸于人:我妻巧慧,得人爱之也。以锦围身,眉额施珠。酋豪出入,用金车羽仪,体披璎珞,右手持剑,左手持麈尾。法则劓、刖、刺配之刑,国人犯盗,则断手足、烙胸背、黥额,杀唐人则死,唐人杀番人至死,亦重罚金,如无金,以卖身取赎。地产黄蜡、犀角、孔雀、沉速香、苏木、大枫子、翠羽,冠于各番。货用〔金〕银、黄红烧珠、龙段、建宁锦、丝布之属。
这“阵毯“之俗放在当代恐怕是严重的犯罪行为,可见古代柬埔寨女人是世代被国家制度性蹂躏地生活着,而且还要欣然接受,认为是自己的光荣?
2009年,柬埔寨妇女事务部进行了一项全国性的调查,发现70%的受访者,包括男性也包括女性,认为有时针对女性的暴力行为是可以发生的;55%的受访女性认为,如果女性对自己丈夫的消费和婚外情行为提出质疑,那么她们是应该被打的。柬埔寨有一句谚语:“男人如金子一般,女人如布料一般”,许多柬埔寨男人认为打老婆是柬埔寨的一项珍贵传统。当一项惩罚家暴男子的法案提交国会时,立法会议员竟然愤怒指责提案人是试图将西方风尚引入柬埔寨。
当拒绝改革时就抬出民族主义情绪指责改革者与境外势力勾结,抬出“西方”这个概念暗示对方有卖国或者通过搅混水的方式不了了之,这种思路真是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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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Banteay Srei(女王宫)保存相对完整精美的女性雕塑。最初这里被认为是王室女性的寝宫,但后来发现这是僧侣们的一处庙宇和居所。汉传佛教的僧侣们一定不会住在有裸女雕塑的寺院里;但是对于真腊的僧侣们来说满街都是裸女,每年还要收钱被请去”阵毯“,这些雕塑在他们看来恐怕和雕点花花草草相比也真是没有什么区别。 ”
据《Cambodia’sCurse: The Morden History of a Troubled Land》,一书所述,吴哥君主们靠买卖政府的官职建立起了一套经济体系,获得职位的这些官员则可以向管辖地区的农民征收稻米(柬埔寨土地上最主要的农作物),并且他们可以留下约十分之一的部分,剩余当然是要上贡给更高级别的官员。“卖官鬻爵”在中原的文化传统中乃是末世之兆,这个词本身就带有强烈的谴责意味,但在古高棉的政治传统中却是常态。高棉的君主和权贵们奴役国民,视人民生命和尊严如草芥,随意生杀予夺。
《商君书》有云: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朴则强,淫则弱;弱则轨,淫则越志;弱则有用,越志则强。……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以刑治民,则乐用(朝廷以刑法统治人民,则则他们会乐于为之所用);以赏战民,则轻死。故战事兵用曰强。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治民羞辱以刑,战则战。民畏死事乱而战,故兵农怠而国弱。古高棉的极权统治虽远未上升到商君的古典政治智慧高度,但与所有极权者一致的是:强国务在弱民、辱民、贫民。
鼎盛时期的高棉帝国建立起了复杂的水利系统,在雨季时储水,在干季灌溉,一年可以收多几次水稻;由于每年雨季湄公河涨水,洞里萨与湄公河交汇处水会倒流并灌溉沿岸,也带来丰美的鱼虾。纵横交错的水利系统也是河运系统,承担着交通运输的功能。富强的国力使帝王们能够兴建一座座复杂、精美、宏大的寺庙和王城,在寺庙旁边常常建一个Baray(水库),来保证饮水和食物的供应。生产力的提高使高棉的君主们能够驱使更多的人力物力为他们造更大更辉煌的寺庙。
Jayavarman VII的建筑成就最高,但是大量劳民伤财又无益于发展经济的大工程掏空了国力。如前述《岛夷志略》所提到的,连石桥都要造“裹金“的,何况是君主的寝殿、寺庙和象征君权也是神权的神像?因此这些恢弘的建筑物完成之后恐怕还需重兵把守——真是生怕邻国不知道这个城市有钱。同时由于气候异常,出现了几次长期的干旱,国力衰弱之时泰国人的祖先暹罗人入侵洗劫了吴哥,掳走相当的高棉人做奴隶,高棉的水利灌溉系统无人维护导致荒败,进一步加速了古高棉帝国的没落。
博物馆里 Jayavarman VII的头像
与我国的中央集权传统不同,最起码我国有择优入仕的传统,开科举一途,使社会保持制度性的垂直流动通道;古高棉的社会既然承袭了印度的种姓制度,人的出身决定命运,从此几乎再无向上流动之可能。千年以降,制度影响人心,进而酝酿成代代传承的民族性格。凡受中华文化影响之国民,无不重视教育、兴办学校,勤勉而有向上之志;无论农耕、工业、商贸,各行各业只要有合理的经济制度保障,假以时日必精益求精、向前发展。反观高棉,借1834年越南君主明命帝的话说,“高棉人不知道如何种粮食,他们居然都不知道如何使用耕牛”,“他们种出来的粮食只够自己一日两餐,并且也不觉得种出更多的粮食会有任何价值”——吴哥衰落几百年以后,水利灌溉系统早已荒弃,在吴哥以外的很多地区人们甚至不知道如何进行灌溉。明命帝派他的将军去教化柬埔寨人,但他的将军很快放弃了,并汇报说,“我们已经认清,柬埔寨的官员只知道如何贿赂并收受贿赂,政府的职位都用来出售。无人执行命令,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个人收入而工作。”明命帝总结说,“这都是因为柬埔寨人的懒惰”。
同时,从吴哥帝国时代到20世纪初,柬埔寨一所学校都没有。只有僧侣会教男孩子雕刻和阅读,女孩子不会受到任何教育。因此大部分靠贿赂进入政府的官员也都是文盲。
“从童年时期开始柬埔寨的孩子们就被教育,野心和个人的上进心不应该也不能够称为他们性格的一部分。僧侣们会教育他们知足常乐,无论多贫困卑微。这种教育只是把他们从水稻田里带出来而又送回水稻田而已。”
—— Cambodia’s Curse : The Modern History of a Troubled Land
19世纪,越南和泰国相继轮流攻打柬埔寨并掠夺土地。一位泰国将领Chaophyraya Bodin抱怨说,“所有的高棉领袖和贵族,所有的地区长官和普通人,都无知、愚蠢、轻易就上当。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同样根据《Combodian’s Curse》一书的描述,柬埔寨学校的学生们每天到了学校要给老师小费;考试之前要给老师小费,老师就会透题给他们,所以至今很多学生毕业了拿到学位实际上也是文盲。
当年周达观来的时候这里的女人连上衣也不穿,700多年后我们再来这里如果不穿遮盖好肩膀和膝盖的衣服却不允许进入各个景区;古籍里描述的金银珠宝和各种精美佛像早都不翼而飞,不少庙宇已坍塌成了散落满地的大石砖。要去看这种没有足够生命力的文明,确实是越早去看越好。周达观那个年代正是剑桥大学建校的时代,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中国人去剑桥考察?——可能是离得太远,另外那地方当时还太穷。700多年后的剑桥大学还蓬勃地活着,吴哥却已经是风干的标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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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看空无一人的巴戎寺,于是在黄昏时分我们又回到这里看着工作人员把所有游客清场,当然我们也没有机会溜进去了。我忽然明白这么受欢迎的巴戎寺,所有人都恨不得呆到最后一刻,所以它根本就没有人少的时候。要想人少,就只能这么看了。照片里看不清佛塔上四面的微笑,可是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是看得清的。这个高棉君王应该很自信,可能他曾以为这些辉煌的建筑会保证他的英名被代代传承。但实际上他留下的只是一个景点,虽然这个景点确实与众不同。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大乘佛法入门是要修一个无我的境界,他有这么大的ego,可能修为上进境也有限。”
“ 吴哥的建筑材料比较吸水,经历了700多个雨季的滋润,如果不是和这些树木长在了一起,可能已经因为受力结构改变而坍成一地的乱石了。”
可见只造大工程、严厉控制人的思想、对人民不施教化,以原教旨红色意识形态将人原子化管理,近乎于对本民族进行文化的Genocide;在千百年的尺度上,可能无异于灭族。近代的柬埔寨人先后找到法国人、美国人,最近是中国人做Sponsor,乞怜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民族心态。如果不是有这些大国插手,可能早已被越南和泰国瓜分完毕。千年之后,还有没有柬埔寨,还有没有高棉人?
可能没有了,因为他们的孩子们正热衷于学习英语和汉语。
事实上我对柬埔寨和高棉民族的命运并没有那么关心。
假如我们现在能穿越到500年以后、1000年以后,世界版图和民族构成是怎么样的?
是什么使一个民族国家能存在超过1000年?当然,可能以社会学和政治学为专业的人会觉得这是一个病句,因为“民族国家”(Nation State)这个概念的提出也只有200多年的历史,它是一个起源于欧洲的概念。我并不是想说现代政治学领域里的民族国家,我只是想叩问,民族和不同民族所发展出来的文明和社会生活的组织形式,是否也存在进化论式的物竞天择?
何以犹太人能复活死了2000年的希伯来语,四散流浪于世界各国而仍能凝聚成现代的民族国家?
美国立国不过235年,国内各个民族合而不融,泾渭分流,这个联邦制国家500年以后能够形成一个新的民族么?
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但是我不敢问,不敢说出口。因为如果这成其为一个问题,那就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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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费了那么大劲修建的神殿,不过是想让后世铭记自己的英明神武,谁知到头来只不过是大千世界一个角落里稍有风情的一个景点。不如以色列人,什么恢弘的大建筑也没有,土地贫瘠得要靠滴灌才能种农作物,就凭着几本残书古卷不仅能复兴,能立国,而且还是科技大国。可见有正事的民族不要吹牛,不如好好发展教育,启蒙民智;没有有生命力的文化和精神凝聚力,这片废墟就是前车之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雪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