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梁庄》读后感 ——一场车祸

老家的二嫂死了,车祸。那天早上6点,她送俩小孩上了校车,正过马路回屋,不想一辆农用车急驰而来,当场就撞飞了。

农村人生养得早,二嫂50多岁年纪,早就当上了奶奶。二哥随了侄子侄媳在上海打工,做装修的活。侄子侄媳生了俩女娃,全扔回老家让二嫂带。娃娃们上的是镇上的私立学校,有校车早上来接,晚上送回。城里人似乎不知道农村孩子大多上的是私立学校,包吃包住或者包接送。偶然间聊起来还大惊小怪地咋呼,似乎农村人已先行一步,过上了城里人向往的富裕生活。

农村孩子读私立学校早有十来年的“传统”了,但绝不是因为生活的富裕,而是迫不得已。河南与湖北的交界处有个邓州,邓州下面有个梁庄,典型的农村。2010年的时候,梁庄村的好女儿梁鸿,为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写了本书,叫《中国在梁庄》,且看其中记录的公办梁庄小学。

梁庄小学已经有十来年没学生。学校自动关门,一部分家长带走了,一部分不够班,当时说的是留下一二三年级,其他的到镇上去。后来乡教办公室不再派老师了,学校也就散了。前几年,校长把旗杆都弄倒卖了,是个不锈钢的,估计能卖个一百多块钱。后来,校长干脆不来了,就你兴哥住在那儿看门。

曾经有一段时间,有邻村的人突发奇想,想租梁庄小学的地方办养猪厂,没想到村支书也同意了。支书的意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创点收。于是,那人在学校院子里盖了几排猪圈,把一二层的空教室也作为猪圈。每天拉猪、放猪,有来往的喧闹人声、猪的哼哼声、杀猪的嚎叫、赶猪的呵斥声。一时间,梁庄小学变得非常热闹。有好事者把学校大门口的标语“梁庄小学,教书育人”中的“小学”抹掉,改为“猪场”。于是,梁庄小学大门口的标语变为“梁庄猪场,教书育人”。

农村的公办学校跟城里的不好比,可农村的私立学校跟城里的也根本不是一回事。城里上私立学校的,大多是有钱的富贵人或者“鸡血”的虎爸虎妈,但农村送私立学校更多的只是找个托管地。十多年前的梁庄,早已是这番模样了。

在县城,包括镇上,有许多这样的学习班,家长交一学期的钱,一千多块钱,除上课在学校外,孩子们吃住在老师家里或租的房子里,老师既负责学生的日常生活,同时,也辅导学生的学习。但是,这样的班效果并不好,我自己的外甥曾经住过这样的学习班,拿起课本问他问题,他全以“不知道”回答。当问起哪家的孩子学习不错时,老人都是一声长叹,女孩子还算好些,男孩子个个上网、打游戏、逃学,成绩从来都没有拿回来让家长看过。一般上到初二初三,在暑假到父母那里玩,就不回来了。

更让人担忧的是,“读书无用论”越来越被认同。在我的少年时代,常常是因为贫穷无法上学,没有家长不愿小孩儿上学的,而现在,则是家长看不到上学的希望,在焦虑一阵之后,通常对孩子持一种放任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教师也失去教学的动力。我一个教初中的表嫂,当年以教学有方而闻名全镇,家长千方百计地把孩子送到她的班里。现在,她整天沉浸于打麻将中。她说,那些孩子极少真正想上学的,逃学、旷课,都是家常便饭。老师也没有心思教学。很多家长也只是把学校当作临时托管所,孩子在学校待着、不到社会上惹事就行,等大一点,就出去打工了。

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上大学不但不能改善生活,相反还是个拖累。农村孩子,极少有像作家梁鸿那样出人头地的,更多的只是上个三本甚至大专,梁庄的光生叔一家就是代表。

光生叔的孩子秀清,考上地区的大学,三本,四年,学行政管理专业。每年约有一万块钱的学费和生活费。光生叔和老婆,还有秀清的妹妹,一家人出去打工供他上学。但是,毕业之后,秀清却找不到工作,考过几次公务员,都无疾而终。秀清,单薄的、戴着眼镜的、落落寡欢的秀清,在城里租房子住了几年,不愿意回村里。终于在今年,跟着村里的其他青年出去打工了。说起这件事,大家都摇头叹息,光生叔家现在还住着村里最破的房子,闺女也已经二十五岁,至今没说婆家。

还有几个大专院校毕业的孩子,只有一个凭着自己的专业找到了工作,其他,都只是在公司做低级员工。他们的身份是什么呢?农民?农民工?好像有点不太合适。说是城市工作人员?白领?又完全不对。他们处于这样的模糊地带,不愿意回农村,但城市又没有真正收容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收入足够多的工作。他们不需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他们只能在城市的边缘挣扎。

上学,代表着一种希望。然而,当越来越多的希望变成失望时,上学就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奢侈品。

现在小孩子上学,希望也不大。最近十来年娃们明显对求学信心不足,这是国家大学生制度改革造成的,上大学光收费不分配,上完了也没地方去。原来小孩不去上学,家长都是拿着棍子满村打,现在孩子不去上学也不用棍子打了。上几年大学至少得花四五万块,还不如去打工。就说考上学,也毕业了,谁还有十万块再去跑分配?

你不敢想,算算现在的失学率,比八十年代那时候要高得多。现代化是现代化了,教育程度反而下降了。初中以后辍学率非常高,学生是百分百不想上,也上不进去,升学最大的障碍是网络游戏。家长在外打工,都是爷爷奶奶管,哪儿管得住。

这种现象并不仅仅是因为农民的功利、孩子的无知、教师师德的下降。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失望与厌学的情绪,它自然地会影响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

二哥家的俩娃娃尚小,还不到讨论辍学打工的时候。再说,读书再无用,初中仍是要念完的,不然就跟文盲一样,去外面打工也不好找活。二嫂这一走,俩娃娃的照料便成了大问题。

二嫂非常能干,一个人管着俩娃不说,把老家的几亩地也打理的妥妥贴贴的,还给在上海打工的二哥做衣服做鞋,那针脚比网上买的强多了。她这一走,全家可就乱了套。侄媳妇哭哭啼啼的不愿留下来,年轻的她是农二代,且不说从来没干过农活,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带过。虽说在上海她做的也是帮佣,可毕竟城里的活轻巧干净,哪比农村的黄沙满天。再者,她一个30来岁的小媳妇,独自在家留守,心理上该如何承受。

梁庄里,就有一个得了“花痴”的小媳妇,春梅。春梅的老公根儿外出打工,有年春节因矿上需要人看守,给双倍工资,就没回来。大约为了省钱,根儿居然连手机都没配,只是打了个电话回村。这不回家的消息,还是村支书代为转达给春梅的。

(春梅)她婆子妈说她是得了“花痴”,想男人想疯了。两人吵架,她婆子妈当着村里人的面,这样骂春梅,春梅脸挂不住,干脆钻到屋里不出来。还真有点像,最后这俩月,春梅连活都干不成,神志不清,有好几次去地里干活,把闺女落在地里,自己回来了,也不烧火做饭。见了村里的男人就跑,好像谁要抓住她一样,看着都不正常。可有啥办法,根儿联系不上。也没往坏处想,联系不上也正常。平常没是没非,谁跟家里联系?到时候,自己回来就是了。

想着熬到割麦时,根儿可该回来了,没想到,这死劲头儿,还是没回来。不过,往年根儿割麦时也没回来。现在,都机械化了,机械直接把袋子装好,运到家里,也不需要多少人手。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春梅眼瞅着都不行了,人都快熬死了,她是一股劲儿憋着,成心病了。

那年出了个事,邻村一个外出打工的男的在外头胡搞染上了艾滋病,回家把自己媳妇也传染了,害得那小媳妇上吊自杀了。春梅听说后,急疯了。

春梅一听说,疯了一样来找我,逼我,问我是不是根儿也在外面坏了,不敢回来了?我说这哪儿知道,再说,矿上挖煤的,都是男的,根本没有女的。春梅说,不是,她看过电视,矿上周围都有女的,专门干那事儿,肯定都有病。我咋解释也解释不清,我说:“干脆,你带着闺女去找根儿,现在,大矿不都有家属区吗?租个房子也能住下。”我一说,春梅又泄气了,她从来没出过门,晕头转向的,吓都吓死了,再说,她不年不月地去找根儿,村里人肯定会笑话她。家里的地,她舍不得给别人,她好不容易种的辣椒、绿豆,她还要撒肥料种萝卜白菜。根儿挣的钱到现在还不够盖房子,她咋能把地丢了呀。

土地和自身的能力绊住了春梅,最终,恍惚的她也喝敌敌畏死了。根儿回来了几天,头七过完就又出去打工了。这不是农村人情薄,只是生活的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不得不把“情”埋在心底。春梅活着的时候,跟根儿感情可好着呢,从来没吵过架。

二嫂跟二哥也是一样,几十年了,没红过一次脸。这次陪二哥回家办后事,拉开衣柜,满满的冬衣,那都是二嫂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只是二哥很快就把柜门关上了,不能看,他说,一看泪就止不住。城里人常秀恩爱,可背地里有几对夫妇不斗嘴的,又有几个受得了这种苦累的。一旦没钱没闲了,估计夫妻间的火药味就会浓烈许多吧。

二嫂是被农用车撞的,肇事司机居然还是个没驾驶证的!有人来说情,想私了。农村人不是命贱,可不私了又能怎样。坚决严惩肇事者么,又不是什么故意伤害,心里的仇恨也不见得非要让那个不长眼的年轻司机去蹲几年班房。二哥开了价,二十万。但对方还没同意,据说也是个穷得叮当响的主,总还要磨掉几万。人穷志短,一条命就值这点。

农村根本没有交通规则,一切全凭自己小心,车祸实在是非常频繁,梁庄里也记了这么一起事故。

这天是梁亮刚从广州打工回来,到镇上接姐回娘家吃饭。就在高中拐弯路口被一辆小轿车撞了。撞车的人姓庞,是一个粮管所主任。庞的亲哥是公安上的人,刑侦副队长之类的官。庞是醉酒驾驶,开车很快,一辆农用车和他同向而行,庞超车的时候,撞住梁亮的摩托,事故发生。梁英被撞飞到农用车上,一直被拉到另一个县,大致有七八十里。人们卸车的时候才发现有具尸体在车上,当时已经夜里10点左右。

庞托村里治安主任去说,认为这个事七八万就可以了,光天认为七八万不行,两个大人,带梁英肚子里的那孩子,是三条命呀。后来,庞又托镇上几个有头脸的人去说和,九万五就到头了,再多就不管了。过有三天,梁光河两口子回来了,那伤心劲就不用说了,在儿子那里哭哭,又跑到闺女那里哭哭,嗓子都失声了。村里人就劝,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赶紧想想赔偿的事吧。刚开始,光河说,不要钱,只要命,判他刑,让他坐牢。人们劝他,人已经没了,钱再没了,真正是人财两空。再说,你这闺女儿子在地下有灵,也不会愿意的。光河也就不这样说了。那一阵子,一堆人围在光河家里出主意,一是同情,还有一个,心里都打着小九九呢,想着万一要哩多了,说不定还能借来一点。

最后找到一个地区公安局的关系,送礼说情,说最低赔偿二十万,姓庞的没答应。但是,地区公安局的人认为,不用管它,拖一阵儿,只要不签和解协议,他就属于重大交通事故,赔钱之外,还要判刑。后来,庞又找很多人给梁光河说和,双方僵到那儿了。最后,庞使出杀手锏,放出话来,再不答应,就不给钱了,判刑就判刑。这给梁光河造成巨大压力,怕人家有势力,即使人家坐牢,也会很快出来,钱也可能拖着不给,最后造成人财两空。为这,梁光河也四处找人讨主意,也没有更多办法。

姓庞的也打听过了,知道梁家这一家族虽然外面有人,但多与梁光河家,尤其是与他父亲、老老支书梁兴隆有历史矛盾,肯定不会多管此事。因此,也就不管梁光河如何活动,以静制动。

此事被晾有一段时间。梁亮和梁英一直没有下葬,放在火葬场的冰柜里,每天也得花不少钱。光河两口子天天哭,到最后眼泪都流不出来了,闺女儿子下不了葬,人家又不管,打官司吧又没人。一个月工夫,光河就瘦变形了。最后,光河撑不住了,又找人说和,把赔偿的钱说到十五万七。算是和解了。梁英的婆家也得了一部分钱。

十五万七,二嫂的事故赔偿大概最终也差不多这点了。十来年的变化,无非是让三条命的价变成了一条命的,还不晓得是因为人更值钱了还是钱更不值钱了。二哥一家留在老家等最终谈判。俩娃娃挺开心的,因为爸爸妈妈回家了,可侄子侄媳却焦心的很,想方设法地要寻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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