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花》中的赋比兴

学习到《诗经》,在讲到《诗经》的表现手法时,给学生介绍了陕北民歌《兰花花》: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数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呦),就数(那个)兰花花好。
正月里(那个)那个说媒,二月里订,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迎。
三班子(那个)吹来,两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进了周家。
兰花花我下轿来,东望西照,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
你要死来你早早的死,前晌你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
手提上(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拼上性命我往哥哥家里跑。
我见到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呦长在一搭。

《诗经》的三种主要表现手法赋比兴,在这首民歌里都可以找到它们的影子。首先是“赋”。“赋”按照朱熹的说法“敷陈其事而直言之”,它就包含了两个特点,一个是铺排陈述,一个是直抒胸臆。这首民歌中的“正月里(那个)那个说媒,二月里订,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迎”,就属于铺排陈述。这几句讲的是兰花花被迫嫁人的经过,先是说媒,然后订婚,然后交大钱,然后迎娶。本来几个月,是有一段时间的,但把这样的过程一一铺叙出来,就给人一种节奏的紧张感,一个接一个的媒娶手续背后,是兰花花那颗焦灼、无奈、痛苦的心灵,是她对这场婚事发自内心的厌恶和抵制。她多么希望这样的时间被拉长一些,挨过一时是一时,但在极不情愿的情绪支配下,这个历程却变得格外快,而她不幸的命运却降临得格外早。“三班子(那个)吹来,两班子打”也属于赋的运用,讲的是结婚时的场面,但吹吹打打的热闹惹来的只能是兰花花对身不由己、命不自主的伤痛。通过这种描写,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花轿外面众人的兴高采烈和花轿里面兰花花暗自垂泪的景象。《诗经》中的这种铺排陈述运用得非常广泛,最典型的就是《七月》,那里面按照时序铺叙了农人一年的生活境况,读来如在目前;而将要学习到的《孔雀东南飞》中这种手法的运用也非常精彩。

比,朱熹的解释是“以彼物比此物也”,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比喻。这首民歌里也有一处典型的比喻:“兰花花我下轿来,东望西照,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把“周家”的这个令人厌憎的对象称为“猴老子”,把他视作“一座坟”,都是比喻,也就是比。不能与心上人在一起,这本来已经就是一件极为难过的事情,但兰花花的内心还有一丝隐隐的渴望——既然心愿难成,至少嫁与的对象不至于太差,所以就有了下轿后“东望西照”这一动作,但一看到夫婿的形象,却长得活像一个“猴”,这样,本来就深藏在心里的痛苦在这一打击之下就显得更为深浓,怎么看,这个人都像“一座坟”。说像“一座坟”而不是“一个鬼”,见不到一丝活气,看不到一毫生机,把他完全视作一个可憎可恨的对象,不但兰花花的心态表现无遗,就是听者也会对她的命运生出深深的关切和悲悯。

这首民歌有两处用到了“兴”。一处在开头,“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一处在中间,“五谷里(那个)田苗子,数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呦),就数(那个)兰花花好”。什么是“兴”,用朱熹的话来说,就是“先言他物已引起所咏之辞也”。也就是说,“兴”就是“起”,是个“由头”,是个“触发”,眼前所见,引发心中所想;耳中所听,牵出内在情感,歌之咏之,就是一首歌,一首诗了。这种思想方式可以说是跳跃式的、联想式的。这就决定了“兴”的两种表现:一种是起兴之物往往与所咏之辞关系不大,比如这首民歌中的第一个起兴,“青线线蓝线线”,与后面的所述的兰花花的美貌可以说没什么内在的联系,大概只是看到青色、蓝色的线,看到线所发的光彩,就想到了兰花花。这可以理解为,你心中无时无刻不都在想着某人某物,即使看到某种与它关系不大的事物,思绪还是会引着你很快地过渡到那个莫可或忘的对象上。一种是起兴之物与所咏之辞有着某些共同之处,也就是情感、意念、色彩、形状等方面的联系,由这种联系生发出、引领出本来具备的情感。这首民歌的第二处就很典型,“五谷里的田苗子”中,数高粱最高,而“一十三省”中的女儿中,数兰花花最好。这基本上属于比较,属于衬托,这又是“兴”除铺垫以外的另外的功用了。这种运用,在《诗经》中极为常见。我们所熟悉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都是如此。正因为它有一定的含义,不是单纯的铺垫,所以才成为名句。而后来的民歌中,这种手法的使用更是广泛。比如《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中的“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黄土地》中的“九月里黄河冰不化,逼着我嫁人是我大;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等都是。

与西方不同,汉民族的思维说到底就是一种比兴的思维,这种思维方式形成的写作手段在《诗经》时代确定下来以后,被历代的诗人效仿运用,产生了一系列优秀的光辉的作品。可以说,从每一个成功的作家那里都可以找到这些手法的影子。但运用最成功的,还是在与《诗经》一脉相承的民歌之中。我们现在社会经济很发达了,而诚如哲人所说“文明是民俗的天敌”,文明进步了,也就意味着民歌开始走向衰落了。我们再找这种纯朴而浑然的手法的使用,还是只能回到从前的岁月里去。蒿草起伏,山峦耸峙,沟壑纵横,水流无声,而一个如孤雁般的人站立于此种境地中,引领长牢,悲酸之极,有所触动,引吭而歌,却是传唱全国的流行歌曲,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遗憾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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