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志在胸的辛弃疾大概不会想到,刚过不惑之年,正是施展宏伟抱负的时候,他却被罢官了,而且这一罢,就是二十多年。
在这二十多年里,他除了中间三、四年短期出仕外,大都在江西上饶一带过着山水田园生活。每每想起自己的初心,自己的志向,再看看现实的处境,他都感觉自己老了:在他回忆过以前为国事奔走于塞北江南的经历后,他分明觉得自己已是头发花白,容颜苍老;在他喝得醉意朦胧乘车归家时,想到这里可能是他永远的归宿,这种生活可能是他今后的常态,他就感叹“白发苍颜吾老矣”;在他偶然地欣赏雨岩的美景之后,忽然感到世无知音的孤独,他更觉得时光荏苒中他老了。尤其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后,他只是觉得精力衰疲得厉害,连楼阁都懒得上了。
时常梦想着横戈马上、征战沙场的辛弃疾,在那段时间里,对时间格外地敏感。他深切地意识到,岁月是不待人的,一方面想着趁着大好年华做些对国家有益的事情,一方面却是赋闲在家,报国无门,马齿徒增,那对于他这个豪情满怀的志士纯粹是一种折磨。他极不甘心,内心时刻处于苦苦的挣扎之中,于是,随之有了愤懑,有了忧愁,有了不平,有了牢骚,更有了无奈——你的命运,不是由你能把握的。
一个心理强大的人,在让痛苦不断地折磨他、耗损他以至于快速地走向暮年的时候,也会清醒地直面现状,这种直面,有时候是一种消解和释放,有时候,是一种对注意力的转移。对于他周围的农村,起初,辛弃疾往往就抱着这么一种态度,来观察,来欣赏。而越到后来,他越感受到农村的淳朴的趣味,他是真的爱上了那儿,虽然他的本心决定了他不想操持前代诗人的淡泊澹远来对待它。
他一直觉得,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应该努力“耕作”——尽心尽力地把握时光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故而他给自己取号为“稼轩”;他也重视农业生产,关心农民生活,并且劝告官吏要“刀剑化耕蚕”。但在他极为失意的那些年里,仿佛是为了让自己的心灵找到一块可供栖息的地方,让自己的眼光被理想的图景剔除忧伤,让已经厌倦透顶的贫乏和枯燥泛出缕缕的可以安慰自己的诗意,他有意无意地换了一种眼光来看农村——人世间的风波已经泛滥了,仕途的险恶已经够诡诈了,理想的失落已经够惨痛的,未来的期许已经够迷茫了,再来贴近身边的生老病死苦,再来深味农村的破败、饥荒、贫寒,你让心灵如何能找到它的出路呢?
于是,辛弃疾的农村,就那么被遮蔽、剥离了很大一部分之后,以最为清新闲适、最为淳厚健美的面貌进入读者的眼帘,它不是特别深入广泛,就是采撷了那么一个个只有在用心和好奇支配下才能把握的细节,然后以最为自然的笔墨描述出来,便引发了人们的向往。
他眼中的乡村,带着亮丽,带着温情,先是静默,看得久了,才款款地动起来。而无论是静,还是动,都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流荡在其中。
春天来了之后,平原上会开满艳艳的晃花人眼的荠菜花,一场雨过后,乌鸦装饰着发亮的羽毛成群飞来,落在刚刚耕过的地里。而那时的农民,就悠然自得地过着他们细细的生涯。在牛栏旁边,种植着桑麻,当蚕出后之后,趁着那段闲暇,那穿着黑色的裙子、白色的衣衫的女子满怀欣悦地去回娘家。
而秋天呢,又是一种别样的图景。那时松竹长得又高大又茂密,几乎和天上的云连成一片,山园里刮着薄薄的西风,梨啊枣啊的,都长得很成熟了,顽皮的孩子,就偷偷地拿上一个长竿,流着谗涎,来到园子里,摘梨打枣呢。
最让辛弃疾感到温馨的,还是这么一个农村的场面:又矮又小的茅屋静默在明艳的阳光下,溪头长满了青青的草,在那片静谧的环境之中,谁家的老公公和老婆婆喝醉了酒,说着柔媚的南方话亲切地交谈逗趣;他们的孩子在做什么呢?你看,大儿子在溪水东边锄豆,二儿子正在制作鸡笼,那最小的孩子真是调皮,他躺在溪水边剥莲蓬哩。
面对这样的景象,辛弃疾有时候在忘却往事后期后,会有一点恬淡的满足,当村民们在分享祭祀社神用的肉的时候,他会拄着拐杖到东主家里分一块,然后回来就着肉喝刚刚酿出来的白酒;还会带着一丝淡远的悠闲扶着奇形怪状的石头看流动的泉水。更多的时候,他就那么闲坐着发呆一般静静地看——似乎那些景象与他很遥远,只是偶尔走进他的视野了,他就打起精神观察一番,在引动他的情感之后,他笑一笑,他毕竟不真正属于那个世界。他始终摆不脱“多情白发春无奈”“朱丝弦断知音少”“不信人间别有愁”的黯然神伤、悲凉自悼。
又是一个春天,这个春天辛弃疾很不幸,他得了一场大病。在身体好一点之后,他拄着拐杖、穿着芒鞋出门了,想着看看春天的美景,但走了不长时间,他就感到慵懒了,困乏了,于是就那么懒散地往回走。他有点自怨自艾:你看你,刚刚走到山中极为秀美的地方,就疲倦了,你还行吗?就在那个时候,他的积习又犯了,想写首诗,可诗还没写成,偏偏有雨下下来。与许多日子一样,他有点怔忡,就站在那儿看着红红白白、五颜六色的野蒿饱绽着花朵,就看着回娘家的妇女在长着柔嫩的桑树的陌上有说有笑。他掉过头,叹了口气,往事再也不堪回首了,而时间却如飞而过,春来晚了,恨花开得太迟,春来早了,又恨花的落期太近。今年花开的日期已经定了,而让人发愁的是风雨却没个准头。他就那么念叨着,愣怔着,远远的,穿来一声鹧鸪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