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名画家,阎立本擅长画人物,车马、台阁,尤其精于写真,在当时就被人称为“丹青神化”而“天下取则”。他的代表作《步辇图》《历代帝王像》等,设色沉着,刻画细致,更被后人称道。但就这么一位伟大的人物,却对自己的画家身份颇为懊悔。
说是唐太宗有一次同侍臣们乘舟在御苑的池中游玩赏景,看到池中有奇异的怪鸟在水面上随波浮游。唐太宗手拍船栏杆叫好多次,命令在座陪同的侍臣们当场赋诗赞咏,又命令随侍的宫人宣召阎立本前来将怪鸟画下来。宫人们当即向岸上传呼道:“召画师阎立本到青苑玉池拜见皇上!”当时,阎立本任主爵郎中。听到传召后,他急忙跑步赶来,身上汗渍未干,便立即俯身池边挥笔绘画起来。而且,满面羞愧不堪。事后,阎立本告诫他的儿子说:“我小时候爱好读书,值得庆幸的是我还不是个不学无术的蠢材。我都是有感而发才写文章。在同行中,我的文章写得还是比较不错的。然而,我最知名的是绘画。可是,它却使我像奴仆一样地去侍奉他人,这是莫大的耻辱。你应该深以为戒,不要学习这种技艺了。”
阎立本的懊丧,有着深刻的原因:国朝重文章,既然作为文人,那么,他赖以驰名当世的,最应该自然是文章,但他自认为还不错的文章,却没有带给他渴望的声誉,相反,却是地位远远比不上文章的绘画,倒让他闻名于当世,以小道而得名,在那些文章大家里的眼里与小丑无疑,这让他无形中有点自卑;画师,他部分地是为别人服务的,像阎立本这样的名匠,哪怕为帝王服务,他也心有不甘,因为帝王看重的是他的一技之长,当用得着他的时候,当然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与对待那些凭借理政之才博得高位的治国大臣是绝对不一样的,这就给他带来一种极大的屈辱感。没有因为受到帝王的宠幸和垂顾而感到庆幸,倒为自己的身份而自怜自叹,阎立本有着属于他的尊严。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许多人的身上。据《颜氏家训》说:“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惟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勒成一典,文章弘义,自谓可观;唯以笔迹得名,亦异事也。’王褒地胄清华,才学优敏,后虽入关,亦被礼遇。犹以书工,崎岖碑碣之间,辛苦笔砚之役,尝悔恨曰:‘假使吾不知书’,可不至今日邪?”与绘画一样,书法虽然被人极为看重,所谓“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但毕竟不能与一个人的风度仪态、著书立说、高明才学相提并论,一个人虽然以书法名世,可却又被这“优点”把其他关涉到个人崇高修养、卓越识见、治国经纶的方面给掩盖了,这对于他们是极不公平的事,而对于他们自己,也是引以为憾的事情。
颜之推也注意到了阎立本提到的拥有一己之长,身不由己,被人所役的现象,然而却更深一层。他说:“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无论是学习绘画,还是练习书法,也无论是从事绘画,还是为人写字,都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情,充满了辛劳和隐忧,这么苦累,自娱自乐也就罢了,关键是当你在这方面的才能突出的时候,就往往会成为被人利用的对象,拒绝不了,是一重累;投身其间,又是一重累;内心无奈又是一重累;最终感到厌倦和无聊,就更是一重累。——找不到内心的活泛和自由了,为了应付人事把自我丢弃了。
对这种境况,古人比今天的我们敏感多了,在他们的心里,这是一种莫大痛苦,纯粹是对身心的折磨。《颜氏家训》中说,吴县的顾士端,担任镇南府刑狱参军,他有个儿子叫顾庭,在江陵担任中书舍人,父子都拥有琴书之艺,尤其擅长绘画,经常被元帝役使,他们的心里常常怀着羞恨。这种性质的役使,应该就是一旦需要,就召来弹琴绘画,在清高的古人眼里,这是奴仆做的事情,侍候人,服务人,恭奉人,与他们的追求、情怀、人格之间有着极大的矛盾,是他们极不愿意做的事情。哪怕你对他再尊敬,所看重的也是他们看作是外在的东西,他们在彼时彼地的“仆役”身份也得不到改变,这就是他们引以为耻的原因。
何况这中间,还是会出现一些极端的事情,就像阎立本大汗淋漓地狼狈奔走一样,据《世说新语·方正篇》引宋明帝《文章志》说:“太元中,新宫成,议者欲屈王献之题榜,以为万代宝。谢安与王语次,因及魏时起陵云阁,忘题榜,乃使韦仲将悬梯上题之,比下,须发尽白,裁余气息,还语子弟云:‘宜绝楷法。’安欲此风动其意。王解其旨,正色曰:‘此奇事!韦仲将魏朝大臣,宁可使其若此!有以知魏德之不长。’安知其心,乃不复逼之。”韦仲将,就是韦诞,据史载,他擅长楷书,曹魏宫观大多由他来题字。魏明帝修建好陵霄观(《文章志》作“陵云阁”)后,榜上没有题字就先挂上去了,为了让韦诞题字,就把他装在一个笼子里,然后用辘轳拉着长绳子把他拉上去。陵霄观太高了,题字的榜离地面有二十五丈,韦诞非常恐惧。下来后,命令子孙不要再写家传的楷体字了,并且郑而重之地将这条命令写到了家令中。到了东晋,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有人就建议让王献之来榜上题字。这里面有些字眼很有意思。让王献之题字,是“屈”,也就是委屈他;题了,就成为“万代宝”了。人们是如此地看重、尊重、敬重王献之,但就这,王献之也是嗤之以鼻,不予理睬。而且认为曹魏如此对待像韦诞这样的大臣,毫不顾及他的尊严,这样的朝代注定寿命不长。颜之推认为,为了不被人役使,像书法、绘画这样的技艺有点就行,不必过精。其实,从王献之看,精通与不精通是次要的,重点在于你要有自己的操守,有自己的立场,你要有不被人役使的气度和傲骨。
古人讲求琴棋书画这些艺术,但最看重的还是文章。“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语)。之所以要追求艺术,在于他们,第一,不是为了谋生;第二,不是为了求名;第三,不是为了仕进。重点只在于消磨时光、娱乐自己、陶冶情操罢了。它的终极目的,是为自己服务的。但人类社会就是这样,它离不开艺术,作为文明人,都有追求艺术、欣赏艺术、玩味艺术的趣味,这就是所谓的审美本能。你有了这方面的才能才华,自然也就有了捧场、追慕、向往、抬举的人,更就有了利用、谋利、交易的行为。这方面的才华被帝王看重,也就不足怪了。但对于这样的艺术家,在他们的内心,更为注重或者引以为傲的,是他们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熏陶之下的人品和学识、器量和见识,你偏偏重视他视为小道的东西,而且偏偏把他当作一个“匠”“仆”“役”来对待,这就是对他们人格的侮辱,他们是绝对接受不了的。这种观念,与我们今天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这主要是由我们今天艺术的地位决定的。
所以,就出现这样的在今人看来的咄咄怪事:
《南史·齐书》里说到竟陵的王子良:“子昭曹,昭曹子贲,字文奂;形不满六尺,神识耿介。幼好学,有文才,能书善画,于扇图山水,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矜慎不传,自娱而已。”这个王贲,虽然形貌一般,但却有极高的艺术才华。但他的艺术才华却不是为社会、为他人服务的,而是“自娱”。无论别人怎么看重,在他眼里,他的特长就这点作用。在别人眼里被视为珍宝,在他就是个游戏手段。
再据《晋书·王羲之传》载,王羲之偶尔碰到一个老姥,拿着六角竹扇在那儿卖,王羲之就拿过她的扇子来各写了五个字。老姥不认识王羲之,也不懂得欣赏,一看这个人如此唐突,就有点生气。王羲之对她说:“你只管说是王右军写的,每个扇子可以卖到一百文钱。”老姥就照他说的做了,果然,人们争着来买。老姥尝到甜头了,过了些天,又拿着扇子来让王羲之写字,王羲之笑而不答而已。王羲之当初给老姥题字,估计是看到了她生意的冷清,同时还有一丝同情在里面,所以,就满怀善意地做了。但这个老姥似乎不知满足,还要找王羲之题扇,那就是把王羲之当作一个为他做生意、赚钱的工具了。王羲之不是自矜其高,而是不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笑而不答”是拒绝,也是自己尊严的显示。这是万万不可忽视的。
就今天而言,我们当然没必要完全地向古人学习,毕竟艺术的地位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作为艺术家,还是要深味其中的道理:我们搞艺术,首要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把艺术也作为一种人世间的习练手段,那么,它同样适用于那句“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教训。艺术,首先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修养,自己的心性,自己的娱乐,自己的精神,其次,才是它的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如果将这个颠倒了,那就等于成为自己所搞“艺术”的奴隶了。这一身份的转变很要命,紧随其后的,往往是对利益的追逐,对声名的过于热衷。到了这样的境地,估计再谈自己的尊严,就有点勉强了。我们同情一些艺术家,他们生前落魄,死后却暴得大名。其实,艺术家之不幸,往往是艺术之幸。如果他们在从事艺术之初便成为功利的仆役,估计艺术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恰恰是艺术家的尊严,成就了艺术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