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想

A

有个女学生,我终身难忘。

那是“文革”前不久,大学刚毕业的我被分在一所中学教语文。有一天上课,当我讲到“必须善于讲话善于表达”的道理时,曾提了个问题:“请大家思考一下,看谁能举个例子,说明不会讲话将导致失败。请想好的同学举手回答。”于是,也就是在这时,她笑眯眯地举起了手。

她是这么说的:“我读过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故事里有个小人鱼,她原本生活在海底,无忧无虑,后来,因为在一个风雨之夜救过落水的王子并爱上了王子,就一心盼着再见到王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找到海底的巫婆,让巫婆割掉自已的舌头,这才变成女孩儿来到人间。在王宫的舞会上,她果然见到王子,王子还请她一起跳舞,可惜,因为不会说话,王子一点也不知道这女孩儿就是自已的救命恩人,不久,王子结婚了,娶了别人,小人鱼知道了,也就悄悄地哭了……再后来,当姐妹们牺牲了自已的头发从巫婆那里换来刀子,并告诉小人鱼,只要用这刀剌死王子,让王子的血滴在自已的脚上就可以重新变鱼回归大海时,小人鱼却接过刀子,毫不迟疑地把它扔进了大海……请大家想想,要是小人鱼会说话,她能这么不幸吗?”

妙!果然是妙语连珠!我立刻看了看笑眯眯的她,也笑了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而可怕的变故也就在“文革”到来后发生了--就因为这个《海的女儿》,这笑眯眯的女学生挨了顿“批”,批她的是当时的造反派小头头,那个根本就不知何谓文学的小头头是这么“批”的:“哼!小小年纪,就在课堂上举外国人的例子,还偏偏是什么狗屁爱情的,这还得了?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还有,在场的那个老师听了这故事,不批评,不制止,还点头,还笑,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难道不严重?”

自然,就为了这,我被“下放”了,被赶出校门到工厂“劳动改造”,那个活泼的女生也从此变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她的脸上不再有笑容,而是从此写满了无奈。

这是许多年前的老故事了,虽然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那女学生,却总觉得她的笑容特别灿烂,而把笑容关进地狱的日子,肯定是最阴暗的。

也正因为这个,我才一直在猜,这以后,她笑过吗?

 

B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

闲暇时去公园,刚要进门,突然有位老者拦住了我,还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先生,算个命吧!”我没理他。不料他仍然春风满面:“您是福相。算算吧!”我依然没停步。“您要不听听,那可就太可惜了!”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于是站住,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立刻笑成了花。谁又能拒绝花呢!我于是昏昏然,开始任他指指点点。

他眉飞色舞,说得天花乱坠。

纯系海侃神吹,一听就是假的。而且地摊上就有此类书卖,无非是“鼻子宽宽,寿比南山”、“两腮无肉,敢拼敢斗”、“左眉低低,家有贤妻”之类的套话,我要是也背上几句,保险比他“算”得更点水不漏更引人入胜更柳暗花明更山青水秀。

爬格子的,教书的,还能没这点本事?

我分明已经挨宰,但又无奈。谁让我鬼迷心窍,犯傻了呢!

自然,等他极温馨极友善地为我算完了命,我衣袋里的十元钱也就立刻“换防”进了他的腰包。

我走了,身后飘来他的赞美,甜腻腻的:“慷慷慨慨,福如东海。”

屁话!我要是再这么“慷慨”下去,准得破产。

好不情愿。白白地挨了一刀!

但也明白了一条,温柔也是“刀”,只因它笑眯眯的,这才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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