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挑着一盏蓝色的灯笼来看你,雪在下,风正大,你拥一床棉被,说冷得慌。你问我怎么挑着纸灯笼,我说童年的灯笼都是纸做的,点燃红色的小蜡烛,烛火明明灭灭,挑着灯笼满世界疯跑,能闹腾到半夜。你问闹什么,我说跑到邻家,看灶爷画像前供着糖果,抓了糖果就跑,被门槛绊倒,摔了满脸满身的泥土。糖果是吃到了,可灯笼却破了,破了灯笼不是好兆头,为此非常懊恼。你说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小时候挑着灯笼看烟花,猜灯谜,手里攥着能绽放美丽烟花的“眼前花”。我说挤在人堆里看社火,觉着肚子热乎乎地,撩起衣襟,看见棉絮已着火,冒着呛人的蓝烟。烧破衣服的罪魁祸首是眼前花,但不知道是的谁恶作剧还是自己的忘乎所以。
你说元宵节,外婆会带着灯笼来看你,姨妈姑妈也会送灯笼给你,看着一大堆眼花缭乱的灯笼,不知道该挑哪个出去显摆。我说折叠的那种很便宜,今年挑过明年还可以再用,只是颜色灰暗了点。有一年,我把灯笼搁在天窗,第二年灯纸破败得承受不起一根蜡烛的重量。你说不就一个灯笼么,哪值得这般惋惜,元宵夜的灯笼本来就是为着火而设计的。我问为什么,你说因为人类冒犯了天帝,天帝要放火烧毁人间,大家便燃起篝火,孩子们则挑着灯笼游弋,制造人间着火的假象,以此骗过天帝才保全了人类。我说天帝哪有这么好欺骗的,只不过是个牵强附后的故事罢了。你说没有故事的节日是灰暗的,就像我这个发着蓝色光芒的灯笼般毫无暖意。你说到了节日依附的故事,我很开心,这是今夜找你的初衷。
我说元宵节的故事可多了,在我们乡下,每年都要排社火,这个村子人姓韩邻村就排一出《斩韩信》,那个村子人姓石邻村就排一出《凳打石雷》,石雷是谁我不知道,估计是邻村人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吧。有一年,我村排了《赵氏孤儿》,在街道汇演时赵家庄人使坏,结果马疯了般跑,把演员摔倒在了大街上,拉马的青年被马踢成了跛子。你说这简直是胡闹,排《赵氏孤儿》这出戏应该没有恶意,怎么会招来祸端。我说或许是有的吧,反正小时候过元宵节特热闹,满大街都是人,也满是社火队伍,有踩高跷的,也有车亭和划旱船的,最热闹的是耍狮子,威风凛凛的老狮子带着一帮活蹦乱跳的小狮子最吸睛,有的小狮子还会抽烟呢,连眼睛也会喷出烟雾来。
你说城里的社火相对文明,没有我们那些野蛮的游戏。我说乡下也有文明的,比如有一年闹社火,几个穿戏服的人在篝火旁走台步,一个青年吹笛子伴奏,那笛声很美,那天晚上有月亮,月亮在云层穿梭。你坐直了身子,问吹的什么曲子,是彩云追月还是春江花月夜。我说少年时候的事了,谁能知道,况且那时候我连乐曲是什么都不懂,只觉得那首乐曲超好听,时隐时现的月光下,篝火照着青年的脸,他歪着脖子吹笛子,只一声就让我瞬间定格。你问什么叫好听,我说就是一瞬间的感觉,就像今夜,我燃起一盏蓝色的纸灯笼,突然感觉好美。
蜡烛熄灭了,起身续上一根。我说熄了你那灯光吧,有我的灯笼照着,时光就回到了几十年前。你说还是亮着吧,方便倒茶。你起身给茶壶续水,说这是朋友从绍兴带回来的紫砂壶,这样的壶有好多,这个是专门用来泡普洱的。我说小时候从不喝茶,我父亲也不喝,只有我爷爷煮茶喝,他说小孩子喝了茶水会断肠子。你说那是骗小孩的鬼故事,我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们乡下有人在城里做事,带了茶叶回家,恰好家里来了客人,便吩咐老婆煮茶招待来客。老婆不知道该怎么煮,又碍于面子没好意思问,便将茶叶倒进开水锅里煮,连茶叶带茶汤一并端了上来,老公尝了尝说怎么味道不对,她便加了盐和醋进去。你说哪有这么蠢的农妇,我说有,邻居家的事,千真万确。
我们坐着喝茶,一杯接一杯地喝。我说喝得人都饿了,小时候没见过元宵长啥样,后来总算见过了,觉得并没有期待中那般好吃。你起身煮元宵,问我喜欢什么馅的,我说随便,只要不是饺子就行。小时候我们都是吃饺子过元宵节的,跟平常的扇形和角形不同的是元宵夜的饺子得做成圆形,这大概可以算作乡下人对元宵的一种向往吧。你的元宵很精致,盛在细瓷的碗里,一共六枚,珍珠般圆润。你说吃元宵得细嚼慢咽,不要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般囫囵吞枣。我说好吧,我不学八戒了。俗话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这吃元宵是不是也得就口酒。你说元宵和酒之间应该没多大关系,即使有也是后人的牵强附会,但不附会就没有文化,如果元宵夜不挑灯笼不吃元宵怎么能叫过节呢,大不了只是个称谓罢了。
你说我的灯笼熄灭了。我说兜里只剩下一根蜡烛,还得靠它照明回家呢。你起身,熄了灯,夜晚一下子陷入死寂,窗外,几支稀疏的烟花正落幕。我点燃最后一根红色的小蜡烛,黑夜发出幽暗的光,你对着灯光微笑,说突然发现这盏蓝色的灯笼非常漂亮。我问什么是漂亮,你说是一瞬间的感觉,就像当年元宵夜的笛声,在月光照耀的夜里升华成了一份记忆。我们接着聊天,你说作家张爱玲曾写过一个故事,说有位小康之家的女孩,生的美,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说成。一个春天的晚上,她站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对门住的年青人朝她走来,问了句“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年青人站了会,走开了。后来,这女孩被拐卖到外地做妾,再后来几经转卖,颠沛流离,暮年的她常常说起自己十六岁那年,一个春天的晚上,她穿着月白的衬衫,手扶着桃树,对门的年青人问她道“噢,你也住这里吗?”美丽是一瞬间的感觉,或许多年后我会记得,这个元宵夜你挑着一盏蓝色的灯笼来看我,这个夜晚绽放着幽暗的光。
最后一根蜡烛燃尽了,烛火闪烁跳跃之后幻化成了一团烈火,灯笼哔哔啵啵地燃烧了起来,幽暗的光芒以烈火的方式谢幕。
编辑:雨亭
作者简介:草鞋,彬州文苑阅读家协会主席,《彬州文苑》杂志主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鹤舞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