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紧张繁忙的三夏收麦在父老乡亲们辛勤的汗水浇灌中落下帷幕,粮干地净,颗粒归仓,晒黑了、累垮了的乡亲们这才有空坐在自家门楼前的街道树荫下,三个一团五个一堆舒缓筋骨胡说浪谝好不逍遥。勤快务家的妇女们则忘不掉做不腻的针线活,看似坐了一堆叽叽喳喳家长里短地拉闲话,可双双尖指细手如同鸟儿灵巧的双爪穿针引线左右开弓。
我坐在门楼下又翻开了《平凡的世界》,凝望着花花绿绿女人堆里绣鞋垫的妻子,好不心暖。女儿已经上大三了,儿子也考上了高中,眼看一到九月就要双双离飞,妻子就寻思着多给娃绣几双鞋垫带,其实厢子都压满了一大摞摞新做的布鞋和鞋垫,妻子老是说“闲时收拾忙时用,每双我都给它让着做哩,啥时穿都适脚。”可如今的娃娃谁穿手工鞋?大不了去地里时穿上一时半会就扔在了墙角。
“叮铃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掏出手机是碎姑打来的,刚一接电话就一声“牛娃”叫出口,碎姑便“哇”地一声哭开了,我急忙问:“啥事吗?别慌!你哭啥呀?碎姑!有啥事慢慢说。”
“牛蛋离婚了呀,牛娃!我不想活了,真不想活了,呜呜呜……”
我直呆呆端着手机,如同被钉子钉在了原地。这怎么可能?碎姑家日子正过得红红火火亲亲美美,表弟刘辉年轻有为春风得意,正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年头,不到四十就膀大腰圆肚满肠肥,一条军带尽梢子扣还嫌短,特号警服结纽扣也很吃力。前两年还提升了交警大队的什么官。反正我也想不准确,弟妹邹丽是他们三水县医院的总护士长,前年给老父亲去三水县医院看病,还真沾了她不少光。这弟妹都俩孩子的妈妈了,也不显老,倒越显得年轻漂亮文静柔美,长发飘飘,纤腰下裙摆飞扬,身上凹凸有致,香气四溢,只要她从楼道走过,不管是挂号的交费的取药的急走的闲转的男士们,都似乎要将眼珠子睁得掉了出来……表弟好福气,每天跟仙女般的妻子领着一对儿女走在三水县的大街小巷,还不快活的像神仙一般飘逸,咋就能离婚了呢?
“牛娃,是这,”电话里传来姑父颓废的粗音,“你姑说的是实话,咱牛蛋跟媳妇都离婚半个月了,我是前两天才知道的,让他三个姐夫劝了一整都没劝下,我意思你先过屋里来趟,我给你把这原原本本说一下,你再去劝一回看咋样?这事千万不敢让你大知道,跟你媳妇和娃都别说,丢人!你安顿一下就快过来,我和你姑在家等你。”
二
挂掉电话,我一身瘫软,碎姑家咋就出了这十万火急的大事呢?大姑二姑都嫁到方圆几十里的本县土地上,只有碎姑踏出泾水县嫁到了三水县,尽管跨县却与泾水县连着地畔,离我们孙家庄隔沟相望,每到逢年过节,表弟会开着他锃亮呈亮的小卧车,提着大包小袋来看望父亲,磕头跪拜后又是给父亲钱又是发烟点火很是孝敬。碎姑父原来是他们生产队的队长,在包产到户后又担任了他们村的村长,他脑瓜子灵很会来事,对上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给县委书记的儿子都当起了干大,跟县长称兄道弟,将自己没念下书的宝贝儿子安排在公安局当协警,一半年转正后又进了交警大队当警察,现在也混成了交警队的一个头头。他不但在村子盖了一座五间大房的小院子,还给表弟在县城里买了三室一厅的商品房,娶了当时在县医院做护士的弟妹,据说弟妹邹丽的娘家也很有来头,她姑家的儿子也是她的表兄,就是抓管全县工业生产的姚副县长,难怪她两年护士不到就提成了医院的总护士长,本来一家人正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咋就忽然离婚了?
我尽管开着车,脑子里反复考虑着这些问题,女儿都高中毕业刚参加完高考,儿子也要小学毕业升入中学,他们都是进入四十岁的中年人了,有啥大不了的问题搞得非要离婚?我越想越迷糊。车子翻山越岭一路奔驰,开向了碎姑的家。
三
“牛娃,你可来了。”车还末在碎姑家门前停稳,碎姑就手扒车门哭嚷上了,“我这碎先人把我能气死,车房一概不要净身出户,领着平平住进了出租屋,现在雇了一个保姆给孩子做饭,自己竟跑到老远的什么工地上去了,电话不接,家不回,叫我咋活呀,牛娃……
“别在外面丢人现眼,”姑父拉了碎姑一把打开车门说:“让娃回屋里再说。”我随姑父进了家门。
“捏沃瞎怂离婚这么大的事不给我和你姑说就自做主张,房子车子全撂给媳妇,连苗苗也跟她妈去了,就他一个人领着平平净身出户,如今租了一间小房子暂且落脚,就沃捏还主意正的不告诉我们,给娃雇了个保姆在照管,自己尻子一拧又去了-个什么水利工地,电话不接家不回。”姑父气愤地苦诉着:“听说还要两个工地,一个在你们泾水县,一个在我们三水县,今儿个人就在我们三水县的姚家塬乡,你现在就去工地上把沃碎龟儿子叫回来,我要当面问他为啥要离婚?为啥财产都不要就净身出户?是我欠了姓邹的八辈子账还是我亏了啥人了?”
“要是我也叫不回来咋办?”我听了半晌后只有这样问。
“叫不回来我就去省上告他姓姚的。”姑父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倍,虎视眈眈地喊:“他把他表妹安排在县医院当护士,又提拔成总护士长,就连给他表妹看娃的那个小姑娘,都安排在文化馆图书室正式上班,还安排了他好几个亲戚也在三水县主要部门工作,这我全都清楚,尽管他如今调到市水利局当局长,可现在反腐风头这么硬,我不信告不倒他姓姚的!他还在修高速路上大把捞钱,又在城市建设中收了好多保工头的贿赂,这我都给他记着哩!”姑父态度坚决意志坚定。
听罢姑父之言,我准备告辞去找表弟,碎姑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说:“你先把饭一吃,再去找我那碎神主,劝他赶紧复婚,这不是胡弄里么,娃都这么大了,又成啥精里?要是把我们逗毛了,他这死老子可豁出去了,昨天晚上打电话问姚局长他表妹离婚的事,人家却一口一个不知道,还装得跟没事一样,本来你姑父今天就要去省上告他姚局长,我劝说咱先私下解决,主要问题还是在我沃碎先人身上,没了叫你过来看我沃碎先人到底是啥想法?要是怪咱娃,咱就劝说咱娃,如果怪媳妇,咱就告他姚局长!”
四
“表弟,你在哪里?”吃罢饭,已是下午时分,我将车开到三水县城打电话问表弟。
“在姚家塬水利工地上,你在哪里,表哥?”电话里传来刘辉的声音。
“我在你们三水县,你咋上了水利工地,不上班了?”我开玩笑问。
“班上累了,歇一歇吗。”
无语。
“听说你和弟妹离婚了是吗?为啥?”
“不为啥,想过段安静日子。”
又无语。
“我想见见你,表弟,姚家塬怎么走?”
“输上导航就找到了。”停了停又说:“你要上来,在后备箱多装几十个大西瓜,天热气温高,司机们都热的受不了,拉上来解解渴。”
称了十几个大西瓜装进车箱,打开导航,上了姚家塬。
车开了约莫半个小时,天就黑了,去姚家塬又是崎岖的山路,四野黑洞洞静悄悄,唯有一朿明亮的车灯在盘旋公路上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上了塬,村庄相连,道路交错,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打电话问表弟路该怎么走,表弟问可否上了塬,我答道上塬都走了一阵子,表弟说原地休息等待,警车一会就到。不大一会儿,一辆警车拉着警报风驰电掣般出现在眼前,我急忙鸣号闪灯示意目标出现,警车调头前行,我跟着警车一路奔驰到一所学校的操场上,表弟下车一摔车门对着教室大喊:“师傅们,吃瓜了。”一群光膀子只穿了大裆短裤的爷们,蜂拥出教室围住小车呲牙咧嘴手舞足蹈。表弟命令人将后备箱里的西瓜一个个抱到教室前面临时做灶房的案板上劈刀就杀,众人你一块他一瓣迅速端上狼吞虎咽大开杀戒,争先恐后相互拥挤毫不示弱,大有李闯王攻城之势。
五
闹腾了好一阵子,厨房里人去屋空,剩下做饭的阿姨收拾案板上的一片狼藉,表弟端着一碗烩肉一碟凉拌肘子进了隔壁的小间,这似乎是一间教师宿舍,他将菜往三兜桌上一摆,回身又提来一扎啤酒说:“这不是在城里,要是在城里,我肯定会请哥下馆子,这里就这条件,咱弟兄俩凑合着喝个痛快。”
酒过三巡,我慎重地问表弟:“告诉我为啥要离婚吗?”
“不为啥,只想一个人放松放松。”表弟轻描淡写地说。
“好好的一个家让你毁了,你知道吗?现在姑哭天摸泪要死要活,姑父怒发冲冠气血攻心,你做为儿子咋想?”
“你原来是他们的说客?离婚的事也是他们告诉你的?”表弟轻笑着看了我一眼又自言自语说:“怪不得你全知道。”
“啥也别说,赶紧回去复婚,重新上班,重新好好的过日子,全当啥事都没发生过。”
“晚了!”表弟吐出两个字后又端起酒瓶怪笑着说:“啥也别说了,咱继续喝酒,一醉方休!”
“我不是来喝酒的,主要是关于你离婚的事才跑这一程。”
“不是跟你说了吗,甭提。”表弟揭起瓶子一阵猛灌,然后用手擦着嘴角怪笑着说:“喝呀,表哥。”
屋子里一阵死一般的安静,我转了几圈后冷静地说:“你不复婚,姑父就要去省上告你的姚表兄,说他利用职务之便如何安排了他的亲戚,还有好多贪污受贿的罪行,你看着办吧。”
“他敢!”表弟将酒瓶猛地一顿大声吼道:“他要这样做,我就死给他看!”
无语。
过了好一阵子,我惋惜地说:“这又何苦呢?为啥到了非离不可的地步?又是净身出户?总得有个说法?”
“我能要啥?”过了许久,表弟终于开口了:“房子是二十多年前买的老式楼,没有电梯这你知道,为了少花钱,姑父给我买到了总共十层楼的最高层,二十年来上下班我总是爬楼梯,爬得我精疲力尽,要这房子干啥?还不如利个人情。车是十几年前买的,都已跑了二十多万公里,我平时上班都不开,也不如送给她,人家毕竟一个黄花大闺女,嫁到咱家二十年,到分手啥还没有吧?”表弟停了停又说:“你回去告诉他们,我的事他们别插手,要是再胡闹,我非死给他们看。再说,我还有两个工地要照管,一个工地就是二十多台机械,人要吃要喝,机器要加油加水,我也累得够呛,不说了,睡觉。”说罢,便一屁股躺在床铺上呼呼大睡了。
“这工地是谁的?你怎么管理呢?”我问。
“人家的。”表弟闭着眼睛不耐烦地答道:“我替人家管理。”
六
那夜,听着表弟长拉短促酣畅淋漓的呼噜声,我一夜未眠,想着碎姑年轻时前面接连生了三个闺女后,一心想要一个儿子四处求神拜佛的点点滴滴,想到最终生了表弟后欣喜若狂情不自禁的片片断断,想到碎姑姑父将好吃好喝的总要留给表弟的前前后后,想到为了给儿子在县城买房节衣缩食的林林总总……谁又能想到儿子现在和他们反目成仇!痛心呀!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我开车回了三水县。表弟这里没有突破,该找弟妹好好谈谈,看她是什么态度?我边想边将车子开到了表弟的小区。
爬上十楼,敲开门,侄女一个人打扫房间,问了她高考情况后,我又问你爸你妈离婚的事你知道吗?侄女不屑一顾地说:“大人的事,我懒得理。”说罢转身进了卧室,我无聊地在客厅直等到弟妹下班回来。
“你们是咋回事,非搞到离婚不可,有啥事不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呀?”
“别说了。”弟妹打断我的话说:“我们的事你别管,有其他的事说事,如果专为此事而来,我劝你还是回去吧,我心里烦。”说罢,她拉开房门示意我出去。我愤愤不平下楼开车去了碎姑家,将事情的前后说了一遍后,姑父暴跳如雷地喊道:“我咋要了这么个白眼狼?打诨的胳膊朝外弯!真是羞了先人了!”碎姑更是哭声连连悲痛欲绝,我好言相劝了大半天才依依告别。
到了年末岁满之时,我打电话给表弟互送祝福,却被表弟早都拉黑了;我又打电话给姑父,却是空号。
正月初上,望着前来拜年的众亲友,父亲说:“你碎姑家咋没来人?”我无言以对。
再过了一年,大姑二姑和众亲友又来拜年,父亲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又说:“你碎姑家怎么又没来人?”我只有说他们可能有事吧。
七
三年后,一个春花烂漫的早晨,接到表弟打来的电话,让我带上父亲参加他们的乔迁之喜,饭庄订在海鑫国际大酒店,我便带了父亲开车前往。
早饭汤泡馍流水席过后,我父子俩在姑父带领下,乘电梯来到装修一新设施齐全的表弟新房,弟妹邹丽含笑为我们递上热气腾腾的浓茶,说让我们慢慢喝逍息谝,她还要招呼其它客人。姑父便夸他儿子本事有多大有多大,去年就提成了交警队副队长,又在省城买了房子装修好都租出去了,还在县城买了这套房子今儿个搬迁,老房子不要了也租了,还购买了一辆崭新的霸道越野车,这前前后后总得二三百万吧?最后他瞪着眼睛缓缓地说:“真是‘龙生一子顶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呀。”看他那忘乎所以津津乐道的一副深谋老算神态,我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
楼下和表弟撞了个满怀,我笑着说:“三年没见,你变化真大呀!恭喜恭喜。”
表弟笑说:“都是那次工程给出的收获,省城县城都有了房,这不,”他指着招呼客人的弟妹说:“媳妇也回来了,一切都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这个社会,只有爱搏才会贏。”
末了,他便拍着上我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你还再看你那本爱不释手的《平凡的世界》没?孙家两公子一个追村长的女儿,一个追县委书记的女儿,最终追到了沒?少安和秀莲过起了平凡的日子,少平最终走进寡妇的家门。路遥就是一辈子想追权利和地位,到头来媳妇都跟人跑了,自己又英年早逝!一个堂堂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竟没有领奖的路费,低声下气跟亲弟弟借!真让人笑掉大牙,这是何等的悲哀?田晓霞被洪水冲走,刘巧珍让愣头青娶了,孙少平、高加林又如何咽下人生这杯撕心裂肺的苦酒?都是哄瓜子哩,表哥。和我表嫂勤勤恳恳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大事,别变成一个呆头呆脑的书呆子!你先忙,我招呼其他客人。”
表弟说罢,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心里一片茫然,只为从前挖空心思地劝他们复婚和解酿制的笑料而痛心!
编辑:草鞋
作者简介:张志刚,陕西省彬州市龙高镇奇埠社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