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
(2021级5班 周子璐)
我与你的故事,单调而平淡,隐没在万千爱而不得的轻叹中,如同和着灰尘的一缕风,在空旷而寂寥的草原上长号。偶尔撞上了一根垂着的叶,它覆上去,低语声不止。在剔透的翠绿上点染的是芸芸众生,我们共同度过的那段时光沉浸在人生的海,无人在意它存在时泛起的那点水纹。
我在连绵的碎语中翻找属于你的那部分,如同在不绝的群峰捕捉吹拂过你鬓发的那缕风。你可知当长河落日漫过我还算青葱的原野,我站在那缕风中,无数次静默,直到月光代替橙红热烈的满堂花烛,眼见着晨光泄出隐去了山头的残月。
我们的故事单薄得可怜,一眼扫去便可探得全貌。我总见得旁人的爱情,枝繁叶茂,栀子花的香味总令人想到遥远而美好的事物。我们的爱情是埋葬在山脚凉亭的一颗种子,长久以来,只剩了我一人常去探望。只是它在我的世界里生长得太快,几近开遍我整个精神世界。我用稀少而朦胧的记忆编织着冗长而深沉的情诗,就像有一朵破败而决绝的残花,一次次撞击着古老的青铜沉钟。在我的世界里,它的声音如同流水一般淙淙不绝,声音悠远鸣长。我不会让它如秋蝉般短暂,你也许不知道,它早已成为了永恒,虽然只是一个人的永恒。
冬日的阳光穿透洁净的玻璃窗,在苍白的病房里张扬地露出森森寒气。若不是你一脸淡然侧头赏景,我真觉得有一阵雪正簌簌而下,融进四下雪白的房间使之冷如冰窖。不知怎的,再怎么冷漠的光照在你身上,都宛若被彻头彻尾换了基调,调色盘里的一切暗色、冷色都被挑出抛入云雾,剩下浓烈的色彩混合一通,那是夕阳铺满大江的颜色,波光粼粼中折射出破碎的光。
闻声,合书,侧目,微笑。我看到温柔的光芒在你眼中一点点攒成,最后和着笑容一同流淌出来。窗外的枯叶在风中摇颤,你的身躯在痛苦和疾病的争相演绎中日渐消瘦。多年以后我时常循着你的那阵风,空气中总飘来淡淡的苦药味儿。你瘦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书页,正巧停在了那卷《夜色》。你含着笑说到:“简嫃的文字是一叶薄薄的诗舟,只是满山的落叶太沉,总留下乱麻般的水纹。”你轻轻低了头,将书往我的方向侧了侧,似乎是专门为我朗读似的。你的声音纯净如山中的水泽,清冽而悠缓:
“世间恒能引动我的,唯日月星辰之姿,山川湖海之美……”我静默在一旁,看着你眼中闪动的欢喜的光芒,它宛若隐去残月的那抹白日,在阴影笼埋的山坡上着了一笔。墨染的痕迹慢慢晕开,直至敞亮了整片山河。你的目光坚定而明亮地游移过纸页,念到最后一句时,你沉思着抬起了头:“……即便是细雨湿了草色,乱风敷了花枝,也能于庸碌日常之中安慰心眼。”你的目光第一次朝着我望了那么久,只是我心里很清楚你的思绪已经飘过了简嫃笔下的山川湖海,日月星辰。我想起你曾经做过的一首诗,诗里的雄鹰因无法飞翔而甘心陨落。你笔下的天空包揽着一切人间,它与我们的世界遥遥相望,你说这是宁静对宁静。你的目光总让我想起在路上偶遇的站岗的军人,你的双眼总能看得很远,这小小的病床怎能容下你的浩瀚。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你当属于天边,应是最明澈的一角飘过的最明快的浮云。
我走时窗外的枯树仍旧是一派雨打浮萍之景,你已合了书,收起笑容的脸愈显清瘦。你又恢复了我刚来时观景的姿势,只是我看着你,觉得你愈发遥远了。
医院的长廊深邃不见底,雪白的墙体透着忧郁的深蓝。病房门口的叹息宛若一条长河,总有人薪火相传似的将其延续。不同的叹息总混为一块,再贫瘠的生命之水一同流淌也能成一滩水泽。门里门外的命运之隔已是遥远,是人世间的所谓温情去化作那叶扁舟沟通起了天各一方。
你自是不缺人陪伴,学校里的人常来看你。总有师妹捧着一本张爱玲,白白净净的脸蛋真似飞扬的白袖。你总含着笑细细倾听着她们的温声软语,偶尔听到坎坷处也会阖眼皱了眉。我站在角落看着你削瘦的侧颜,你低着眉,用修长细瘦的手指将轻扬的发丝挽在耳后。你的手轻巧地画了个半圆,思绪早已沉浸在他人的故事里了。我默默望着你的无心之举,而你当然没有看我。可我心底却觉得,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我知道我深深地爱着你的灵魂,亦如世间一切俗人爱着你美好的眉眼。可你的灵魂常在云天,它飘得太远了。
我于你,也许只是一撮尘埃。是我多年来苦心经营,将早该荒芜的爱情原野点染得热闹非凡。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当你清朗的声音悦耳地响起时,我多么兴奋这是你面向我看着我想着我说出的话语。窗外的一切变动得缓慢,永远是那棵饱经风霜的大枯树,树旁褐色长椅上的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出现在你病房的人形形色色,不绝的奉承多像马路上扬起的沙尘,我总厌恶它把尘世的俗气带入你的房间。好在,所有的阿谀,所有的真诚,所有的爱慕,也包括我的沉默,你都一并悦纳;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态度,所有的心思,都在你浅淡的微笑中沦为一物。你太善良,善良到你将每个人,无论好坏,都归为纯洁质朴的一类人,于是乎我更像是沙漠里的一粒碎沙,只是你暖橙色的霞光普照给了它温度,给了它梦到绿洲的权利。我深深地知道,你低吟浅唱的《夜色》并不为我一人而读,你的声音回荡在流云山间,浸润着辽阔澈明的天色,带着远方破晓而出的光的温度。你读给不甘低头的灵魂,你读给高峰试翼的鹰隼,你读给石缝生长的草种,你读给艰难涉险的山泉——你亦读给你自己,思绪的尽处是浩渺的云天。
再有一日,天色澄明。你笑着望向我,眼瞳里闪动着偶获至宝的欢心。你轻轻举起手中薄薄的册子,在满页的文字中寻找惊动你内心的那行。你缓缓地开口了,我发觉你的声音变得醇厚而深情,我一下子被拉入了你描述的那个世界:
“百草枯凋的初冬,晨起,地上有霜。菜地的枯草上,屋瓦上,路边,都有霜。有霜的清晨清冷,无风,深潭的水没有一丝涟漪。天空也是明澈的,浮云在很深的蔚蓝下,徘徊在天边。云纹水迹在霜地里最干净……”
这一次你念了格外长,格外久。我愣愣地望着透进天光的玻璃窗,周围雪白的墙壁倒真像是积了雪。我的思绪飘向了青山环绕的一面镜湖,天日无尘,万物都洁净。湖水尽头的远山都看得明晰,没有墨染的痕迹。忽地,不知从哪处的湖岸腾起了一行白鹭鸶,越过连绵青山飞向蓝天,当真是前山正无云,惊飞远映碧山去,飞去入遥碧……
“看见了吗?”你的声音忽地响起了。我的思绪被你拨回,一时以为你造访了我的精神世界,竟能看透我所思所想?
你的目光又沉静地投向了窗外,这一次你没有笑容,只是以默哀般的姿态注视着什么。
“归雁。”你告诉我。
是了,归雁。当我的思绪还在青山蓝天白鹭鸶中徘徊,你却已经望见满目的归雁了。好在雁过留声,我屏息凝气,隐约听见从天边荡来的朗朗清声。但只是一瞬,它们很快化进了天色。
临走时你的脸上仍旧带着清浅的笑,你说待过几日出院,定要去学校的湖畔边走走。漫长的冬日终竟有个头,春到人间草木知,不知可否与花草树木一同迎接来年的春光。我早该读懂你话语中的苦涩,如此我们早已注定的遗憾便不会如杜鹃泣血般悲怆。可惜我撞入你绘着千山的眼眸,脑中只剩下了屈大夫那句“忽独与余兮目成。”
忽独与余兮目成。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绿丝垂柳遮风暗,红药低丛拂砌繁。我正捧着诗集就着春景恬静地品尝,你一袭青衫闯入了我眼前的花红柳绿,搅乱了一方清池。我从来不知竟有人的瘦骨如此苍劲挺拔,宛若书法中的鸾飘凤泊,仙露明珠。你身上真正透着一股文人墨客的气质,令我不禁怀疑你是否来自于古远的年代。你的目光澄明而坚定,亦如天边和着山峰的墨色。我痴痴地愣了许久,回过神来时你的青衫已经隐入了春色,我低头看着翻开的诗集,正巧读到晏几道的那句缠绵悱恻的情诗: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
于是多年后我常常会想起这两幕,恰是我与你故事的始与终。除却结尾使我痛心疾首汹涌澎湃的血腥味,我们的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悠远的墨香。你恒常以文字喷薄的朝阳来抵御生命的悲哀,你从心底热爱世间一切事物,我知道这是一种万物平等的博爱情怀。我怀抱着激荡的爱慕驾一叶薄薄的扁舟进入你的海洋,却发现这里停驻着与我无差的万万人。我不否认你在我心里始终是高大尊贵的形象,你的灵魂是我有幸接触到的最为浩瀚的存在。我曾想若有一日我们不再相见,你能否允我一个心愿。我知道你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但当你有那么一刻想起我时,可否回想起,在我们青葱菲薄的流年,曾有大雁成行飞过明澈的天空,它们的叫声融入远方的天色,曾带着我幻想过湖畔惊起的白鹭鸶。
我早该想到,大雁与鹭鸶本就不是一物。我的精神原野尚还郁郁葱葱占据着数不尽的流年恃宠而骄得以吟诵风花雪月,你的灵魂虽然浩大但难耐命运的不公带来生命的贫瘠。你的理想被现实缩成了一团,又如临近正午阳光的投影随着时间消逝倒数着消失。在你银河般浩远的世界只能容下几只灰褐色的归雁,诉说着你被压榨至最原始的诉求。我想起当年脑海里刹然浮起的那句情话,不禁感叹自己的狭隘与世俗。真正应景的并非“忽独与余兮目成”,而是“一点白光终不归。”
一点白光终不归。在你走后许多年,我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个习惯。对你的思念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潮起潮落,日落月升,融入了日常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无论是走在人影攒动熙熙攘攘的大街,还是空旷寂寥四下无人的庭院,我总觉得你会着一身青衫,再度造访我的世界。我会在行走时忽地停下,生怕自己隐入人海无法迎接你的视线;我时常彷徨地四下张望,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路过的行人,可无人似你那般苍劲挺拔。我知道自己的可笑,有时对上几个惊异的目光,便惊觉自己着了魔似的疯癫。你的气息分明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我却说服自己你一直都在。而一向擅长幻想的我也不负己望,能在流水淙淙的流淌下,在树林幽静的翠绿间,在流云悠然的飘荡里,在大雁清朗的鸣声中,寻到你淡得几乎透明的影子,和你嘴边常含的那一抹浅淡的微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每当思念之情来得过于浓烈,我总能感受到心口那股窒息般的疼痛。若我在与你共赏归雁后能感查你的一丝绝望,我或许可以舍掉这诸多的遗憾——但我没有。我与你的故事终竟在那一日猝然停止,只是那日的冬阳还在我的幻想中轮轮空空,被我赋予悲凉的永恒。可我知道,我错过的那个瞬间,比一生还远。
听说你趁着夜深人静去往了顶楼,你被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体无法支撑你的直立。你甚至没有机会迎着风多看几眼这令你万般眷恋的世界,你只是想在失去意识之前跳下去。
你永远白净的衣衫上满是肮脏的泥土,监控录像告诉我们你当晚疾病突发,你平静地接受了死亡的讯息。你拖着疼痛得快要撕裂的身体拾阶而上,被压榨得薄如蝉翼的梦想终于被逼入了鬼门关。五楼,六楼,七楼……到顶楼时病痛已几近达到顶峰,你剧烈地踉跄着,狠狠地跪倒在漆黑的地面,只能以爬代步。你纤尘不染的灵魂牵引着你千疮百孔的躯体缓缓向前,旧日修长苍白的手指如今承担起了你全身的重量,你拼尽全力靠近你的渴望,最后你如愿以偿,从高空滚落。
听说你死时被一路熟人撞见了。那个总爱甜甜地唤你小字,为你朗读冰心组诗的师妹扑倒在你身上,她对你纯粹而热烈的爱超过了对血污的恐惧。她哀痛欲绝,号恸崩摧,最后在你身旁哭晕了过去。他们主持了你的葬礼,在你的遗体旁摆上了如你生前淡雅高洁的花卉。听说那一日与你告别的人很多,你身旁摆满了白莲、百合、白菊、勿忘我,簇拥着形成了一片花的海洋。听说有许多人给你赠书,简嫃的那本《我为你洒下月光》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里面有你读过的那篇《夜色》。听说在场的所有人朗读起了你写过的那首小诗,鹰击长空无果而甘心陨落的句子令很多人流下了眼泪。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关于你的许多事情我都只是听说,毕竟我与你相处的时间如此之短,我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你曾在我面前流露出绝望,只是被世俗禁锢住的我丝毫未觉,我便因此错过了与你最后一次的告别。我听闻你向往着归雁,便闭门三日用笨拙的手艺剪出了这一行灰褐大鸟,我自作主张地添上了青山与绿水,暗自窃喜能将自己的幻想糅合你的愿景一同赠予你。
我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一切的一切早在两天前就已尽数归寂。你终是等不来心中的归雁,也无法同你热爱的草木一起企盼春光。若无法接近理想,那便灭亡,这对你而言是解脱。你选择坠落,一如你诗中的那只雄鹰。死亡算得了什么,漆黑可怖的顶楼上,有你渴望的天空。你不是被病痛折磨而死,你是为追求自由而亡。而我也始终相信,你的灵魂会长存。
我将予你,我的余生。我愿献出我还算葱茏的生命原野作为你理想的底色,你尽可自由飞翔,直到海枯石烂。你在我的幻想中长存,我会久久守护着与你有关的那缕清风。我多次梦你,虽然梦中你的身形尚不明晰,可我记得你的青衫,记得你的微笑,记得你眉眼间大笔挥毫泼墨恣意的山海绣锦,也很快补全你苍劲挺拔的身姿。
你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你含着笑说:“方才跋涉过的那座青山脚下,已有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上枝头。春日迟迟啊,晴雨不定,我本想多望几眼天边的流云,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你的目光又沉静地望向远方。
你说:“好在,白光已归。”
作者简介
大家好,我叫周子璐。我活泼开朗,是个笑点很低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