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 蝉

哑 蝉

文 / 杨 颜

叔公不爱坐椅子,蹲在地上像只细骨伶仃的大号青蛙。他用这种颇为奇特的方式向我吹牛,还会传授一些毫无科学依据的知识,比如他同毛主席握过手啦,龙眼结果时不可以大声谈论否则它们会气死啦,门口的水井里有鬼啦,等等。
我当时尽管才五六岁,面对这种程度的扯谎也半信半疑。我指出那水清亮亮的鬼才不去时,他充耳不闻,还煞有介事地描述:“鬼就等着天黑了再出来,白天你看个屁。”
我觉得叔公太聪明了,连鬼怎么想他都知道。于是当某天我弟阿甲捉到一只不叫的蝉时,我也捏去问他:“这只为什么不叫?”
叔公摸摸胡茬灰白的下巴,“啧”一声,露出一种“真是小孩子”的表情:“为什么不叫……为什么不叫?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讲为什么喽!”我盯着他。
阿甲也说:“你肯定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不知道!”叔公一脸凛然正气,“我告诉你们,这只蝉是吃露水吃哑的!”
“喔!”我们一脸茫然。

叔公转着眼珠叽里呱啦地告诉我们:露水呢与河水不同的,露水在天上转过一圈,是有了神性的,吃不得;它有神性就和河水不是一种东西了,这只蝉蠢,吃了它,露水就让它变哑了。他又说,这露水是隐士修仙用的,动物吃了会成精,但新中国成立了,建国后不许成精,所以它哑了。
阿甲用小木枝戳那蝉,蝉也不怎么动弹,伏在地上一声不响。叔公说它可怜,快快放走吧。于是阿甲就带着崇敬的神情把它捧走了。
吃过晚饭叔公又蹲在门前同我侃大山。紫渊色的河水在灰蓝的天野下流过我们面前。
他肚子里的故事好像是讲不完的。起初我以为它们只是一些单独的故事,可不知从何时起,它们开始成为一个庞大的体系,前后贯通,给我解释了这个世界和许多我不认识的人。尽管有时会出现前后矛盾,但叔公说那是我记错了。

这回他照例讲了狐仙鬼怪三味长老刺猬精一类的东西,又吹嘘一些他年轻时的光辉事迹。眼看着月亮要爬上山头了我才急急打断他。我问他有神性的露水和没有神性的河水有什么区别,他却轻飘飘地把我憋了一下午的疑问踢了回来,说什么芝麻事都问他,看来他不屑于回答。
他又讲起地气,什么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太阳和月亮靠地气供养,人也一样,人是靠土地活着的,别老想着成仙,人秦始皇整天炼丹,地气就对他不起作用了,所以他嘎一下没了,这个是上天的惩罚。我说炼丹的又不是秦始皇,他是吃丹的,叔公一撇嘴:不也是死了吗?差不了!
我想一想又问:太阳月亮为什么不靠天气供养?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啊?”叔公一瞪眼,不说话了。
我们讲地气的时候,被太阳烘烤了一天的土地散出热气,风却凉下来。整座山的蝉开始叫起来,一声断着一声,天宇开始明亮地变成蓝墨色,星星悬在我们头上,像一场冻结的大雨。
叔公嘴和蝉一样吵人:“蝉话是一门语言,我会!你人傻不懂,你听,它们都在叫我!”

蝉一声声地叫,把村子叫得静下来,河水的声音愈发可辨。我侧耳去听蝉,根本听不出来。叔公说,嘿,你也不是很傻,虽然比不上我,但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听懂的!
我不禁琢磨,叔公是因为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知道这么多故事的吗?一问,叔公得意洋洋地把头一点,又开始喋喋不休。
谈话的间隙里我不免又想到那只哑蝉。它现在在哪里呢?它是怎么喝上露水的?它会很难过吗?没有哑掉的蝉们,都叫得那么响亮啊。模模糊糊地,我忧伤起来。
而叔公口中充满鬼怪道仙的世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没有勾心斗角的简单的世界,就是这样不断铺展。
我永远记得,我就是这么了解最初的世界的。我就是这么成长的。
在那喧嚣的蝉声中,永恒的月夜下。相信这些故事的我,永远是个孩子。
我还远未长到叔公的岁数时,叔公的嘴巴就永远地闭上了,回乡时,我又听见蝉叫,震耳欲聋,能把人叫成两半。

几个小孩蹲在路边,我凑上去,他们围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大虫子。我觉得眼熟,便问:“这是什么?”
“蝉!”一个大叫。
“这是蝉王!它很大!”
“放屁,它叫也不叫!”
七嘴八舌。
我俯下身去。我听见我自己用叔公的语气,一字一顿又怪腔怪调地说。
“这只蝉是吃了露水变哑的。”
小孩儿们露出鄙夷的神情,不再理我。我还等着他们发出疑惑的声音,然后和他们讲讲我叔公告诉我的故事呢。我站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忽然有了种不可名状的惶恐:叔公告诉我的,只会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一个荒诞离奇又瑰丽的,鲜活于他口中的世界。原先是我与他共有的,现在只有我了。
离乡十余年我在城市里错失的所有蝉声,在那一瞬间,洪水般向我涌来。
我仍不知道那些蝉是不是在叫叔公的名字。我好像又成了那个一无所知的孩子,被抛弃在一个少年的躯壳里,而这个躯壳面对的世界,坦露着一切棱角。
我在满山蝉声里一寸寸地长大。
长大后的我又俯下身子,用大人的调子对他们说:“这是雌蝉,是哑巴,不会叫。”
蝉却在孩子们中间动了动,飞走了,一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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