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雨水

渥太华的雨水和北京的雨大不一样。北京并非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连年雾霾,但是空气状况怎么也是比不上加拿大的洁净程度的,因此雨水里总是隐隐透着灰尘的气味,张了嘴去接,舌头上有点泥巴的苦味儿。后来气候不好了,雨季就是将干燥肮脏的空气,变成潮湿肮脏的水汽的时节。然而每每到了春夏交接的时候,我便很想念它。按照一般文章的套路来说,接下来我改讲讲某年春天发生的和雨有关的事了,但其实众多气候中,唯独是雨,我没和它有过任何难忘的过往。那个这才是它本质的特殊性。离家万里,总是错开雨季,这个先前很是无关紧要的、短暂的时节,一下子就成了勾连往事的媒介,我也因此一下子和思乡的怀恋之间隔了层面纱样的东西。这也让原本就忽近忽远的想念变得有些看不清形状,只是成为了一个有轮廓的存在。

算一算,我已经三年没见到北京的春天了。

说来有趣,我不只三年没见着北京的春,同样的,我也错过了它三个秋天,三个冬天,两个夏天。可唯独这春天叫我魂牵梦绕,似是有种勾引人的魔力一样,我总觉得见不着后海的满月和故宫红墙边上的白雪都无关紧要,可就是这春日,我见不到它,就跟沙漠里水壶空空的旅人没什么两样。人人都知道春天是个开始的预兆,我想要,我需要,我得不着就想哀哀哭泣,可生活还是能继续下去,我对北京的闷雷和春雨——三年来抱持的就是这种思念。

也可能是思乡情节重,看到卡尔维诺对于《奥德赛》中“故乡”与“寻找”的阐释时,更是明白,所谓故乡,就是在漫长岁月中反复回首,但总是走不回去的地方。奥德修斯吃了忘忧枣,忘记了“返乡”的概念,也忘了故乡,自此,伊塔卡岛便是在海的思潮里逐渐淡去的一个点了。我可能正好相反,所有艰难的现实接踵而至,让我必须反复安抚自己的那颗像从风神袋子里逃窜作恶的逆风一般狂躁不安的心,才能每天昏沉睡去。

无数人跟我说,想回家就回,父母这样说,朋友这样说,甚至我自己都这样告诉自己——何必日夜哀嚎呢,又不是今生再也难以归家,这留学之苦和那些永久处于流离失所境地的人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要的是在八月的艳阳下一遍遍地走长安街无甚遮蔽的滚烫人行道,要凌晨五点昏昏欲睡走到人声鼎沸的景山,要看着窗前枝叶相交在暴风中摇动的棕黄色老树,然后出门伸了脖子去喝满是土味的雨水。那是一种想要和身边所有人或事物长久地缠绵的念头。

来了渥太华以后对于雨或是其他一切的气候都有了新的认知。极北之国的城市,无需出门,扒着窗户向外望,尽是绿色。清晨起床也先从窗帘缝隙小窥一番,若是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便不想拉帘,因那光像是肆意伸展成长的活物,隔了窗就能爬进你房里来,以极度亲昵热烈的架势用一条滚烫的舌头舔你,大狗似的。纵然那阳光能带进来北冰洋里鱼群的絮语、庞大白熊躺在岸边更换被毛的消息,还有附近市场浓郁到令人倍感黏腻的枫糖味,可你还是情愿受着满室黑暗而非脊背上刺骨的灼痛。这痛怎么都要追着你,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活像是催促着尽早还家,莫要在外孤身漂泊。

这样的地方,一旦下起雨来,往往很迅猛,一副焦急姿态,和住在这里那些有礼又悠闲的人不一样,通常是你抬起头望望外面,见阳光正好,低下头去翻手里的书时,一个炸雷便落下来,从青白色的天际砸到你的心口,连几根肋骨都一同被震得发疼,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雨倾泻下来,不多时又停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算是很爽快。只是在雨停了之后,暑气很快地蒸腾起来的时候,不安的心也一起飘起来了。我会想起那些骑车上下学的日子里,推着车,脚底下踏着红色粉色的玉兰花花瓣,隐约生出一种“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的腾云驾雾的幻想,走出校门便迎面撞上毫无预兆的大雨,天色由晴转阴、泥土气味的水滴兜头而下,也都只是一眨眼之间的事。这种时候等着家长来接的少,北京又是个常年干燥的地方,带伞的孩子更是少之又少,多半是在雨里等几分钟便心焦难耐了,然后再也等不及,头上套着塑料袋就冲进了雨里——当年归家的心就如此迫切,可惜直到今日,要在异国雨后的晴天下,听着海鸥叫,才能认清心之所向——小小的塑料袋能挡得住什么,等到了家,裤腿早已经湿得滴下水来了,一楼的狗听见人的脚步声疯狂尖叫,只是不一会就消散在雨里了,像一只小舟浮在浪尖很快便没了身影,只有隐隐的一缕酸甜伴着肉香挥之不去,魔法似的在空气中越飘越散,越飘越浓,循着味道三两步上了楼开门就对着妈妈喊,你看人家又做糖醋鱼,然后妈妈笑着说你自己看看锅里,是咱们家的鸡翅。

现在想来当时灰暗天空下的那个味道,是一直缠着我的,像一个梦一样,如影随形漂洋过海,夹杂着水汽,以至于我和人形容不出北京的雨到底是什么样的了,但是那雨带来的所有意象都挥之不去。我每每想起来,想到我离我那所有梦开始的地方越来越远,无力感也是越来越重,一年一年长大,实际上也是一年一年老去,开始明白活在当下的意义时,却也是难以实现。记忆里盛夏金色的银杏叶,七扭八歪的胡同青色砖墙上贴着的小广告,家对面超市的豆沙夹心糖葫芦,都逐渐定格,只留下一个影子。唯有这泥土味的雨水,总是虚无缥缈的,却长存着,在皇城根,在什刹海,也在渥太华。

编辑:安东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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