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3年的某一期《读书》上,曾读到过高Er T.的一篇文章《广陵散》,讲他在50年代初期在丹阳正则艺专的学画经历,文笔非常细腻。文章的最后一句,“从此乱针绝技,终于广陵散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两年前,很偶然地翻开一本谢有顺编的《21世纪思想随笔排行榜》,里面有高Er T.的《画事琐忆》,不徐不疾,娓娓而谈,写得真是好。有人说,这是近20年华文作家中最好的散文。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再把高Er T.错当成高行健,对他一生的传奇经历也大略有了了解。读到有人对他的评价,心有戚戚:
成功地将“Wen Ge”经验转换成文学经验的大作家,我以为有三个:王小波、章诒和、高Er T.——王以黑色幽默小说开启新世代的智慧,章以见证“最后的贵族”震撼国人心灵,而高则以勾画自己的人生羁旅,使我们看到其在孤绝之境仍顽强持守的柔软人性和对美与自由的恒久体验。
按图索骥,我找到了高的自传体散文:《Xun Zhao Jia Yuan》(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如获至宝——就我的阅读体验而言,当代华文作家中,高的散文可能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高是上世纪著名的美学家,曾独树一帜地提出了“美是自由的象征”,在反Right时被送往臭名昭著的夹边沟劳教,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后来因为擅长画大画和毛Ze D.像,侥幸逃过一劫。Wen Ge后又拿起笔开始写作,但他的学说和理论仍旧不为高层所喜,64之后辗转来到美国,之后为了糊口,又拿起了画笔。
用他母亲的话说:一写文章就招灾惹祸,一画画就逢凶化吉。
但他之所以有这么好的文笔,同他所经历的严格的绘画训练又密不可分。
北岛评价说,“他的文字炉火纯青,朴实而细腻,融合了画家的直觉和哲学家的智慧”。梁文道评价说,“没想到身为非常著名的画家的高Er T.先生的文笔好的这么厉害,就是非常的干净,尤其在写景写人的时候简直是栩栩如生,真不愧别具一格的画家之眼。”
除此之外,我觉得还跟他的幼功有关。
高的父亲,是一名民国时的乡村教师,抗战期间在大游山中避祸,给学生们讲语文和常识,写的一手好诗歌。有家长的熏陶,他的古典文学造诣非常深厚,文字的拿捏非常到位,颇有古风,引用也非常贴切,不落俗套。
比如《电影里的锣鼓》那篇的结尾: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对饮。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城。
一笔荡开,境界全出。以我目力所及,这些以文笔好而著称的作家,如阿城、野夫、冯唐、张佳玮等,大都有非常扎实的古文功底。
除此之外,可能也跟他的大量阅读有关。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读书期间留级过很多次,对上课不感兴趣,喜欢读杂书,跑到校外的小树林里,自己弄个小窝棚,开始天马行空地阅读。
这段阅读经历使他逃脱了教育体制的机械化塑造,个人的想法、意志和世界观得以保留。他后来那么多惊世骇俗的文章和思想,也大多以此为渊源。
再回到这本书。书分三部分,分别是《梦里家山》、《流沙堕简》、《天苍地茫》,第一部分写他的少年时光,简洁明快,我最喜欢。日军侵华,国破家毁,但家人仍在,有江南水乡,有淳朴乡邻,有天伦之乐,有林间野趣,有阿狮阿来,读来让人无比神往。
第二部分色调为之一变。建国后各种运动纷至沓来,作者也未能幸免,从江南流落到西北,九死一生,妻亡子幼。这段历史,《中国 1957》、《陆犯 焉识》、《夹边沟 记事》、《绿化 树》中都有描述,总让人不胜唏嘘,不忍卒读。
第三部分写Wen Ge之后,好容易有了一段宽松的时期,可以喘口气,写写文章,但不久就又“回到零度”,再度遭遇牢狱之灾,甚至女儿也受到牵连,不幸罹难。后来他和妻子辗转出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觅得一丝平静。
他幼时想专业学画,父亲颇不以为然,认为写诗作画,吹笛子拉琴这些,根本上都是业余的东西,靠它吃饭就没意思了。所以要他好好读书,说将来学问事业有成,画着玩玩,反而能出东西。他不听,于是父亲说他是“野狗耕地,不是正路牲口”。
多年之后,他和妻子来到美国。迫于生计,先是妻子考取了邮局,挣一份工资,当“正路牲口”。后来他接受国际作家议会的资助,到了拉斯维加斯大学,也变成了个正路牲口。
然后,他感慨——“我想这就是所谓,‘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吧’?”
搜了一下,出自黄庭坚的《虞美人》。而我读到此处,想起的是稼轩的那句: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