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太牛了!”这句话我在过去的一周说了不止十次,对不同的人说。每次的重音都放在“太”字上面,每次都拉长,每次都无比真挚、无比坚定。
熬了三个夜看完《文城》,甚至有个晚上熬到了凌晨一点,连续几天黑眼圈黑得像被家暴,再贵的眼霜都拯救不了。而看完书最大的感受就是:余华在我心里已经封神了,正式超过苏童。
我对苏童是真爱。从高一开始看2001年新出版的《我的帝王生涯》,陆续看《武则天》《妻妾成群》《妇女生活》《米》《像蛇一样飞》……大二现当代文学写课堂论文,我泡了一周图书馆写了关于苏童作品的3000+字的小论文,被专业课老师点名表扬,至今引以为傲。记忆尤深的是老师说他看了我论文里提到的《我的帝王生涯》,由于对文本不熟悉,后来还专门去找书来读了。
近些年一如既往,第一时间看《碧奴》《黄雀记》,买了《白雪猪头》《少年血》《中国好小说·苏童卷》好几本小说集,书架上出现最多的名字就是苏童。我知道他笔名的由来,我知道他生活在苏州,我对他作品里香椿树街的闷热与潮湿感同身受。
然而,在这本23万字的《文城》过后,我决定把余华排在苏童的前头。
余华的作品我看得着实不多,大学时候只读过《十八岁出门远行》,前几年读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然后就是《文城》。
我已久不读书,此次因缘巧合,乃是看到有公众号推荐拼夕夕的图书百亿补贴,里面提到了余华的新作《文城》。立马让队友打开软件下单。第三天收到书,还装模作样地发了个朋友圈。有评论说很好看,一天看完。我很疑惑,我的阅读速度怎么也没办法达到。果然,最后用了3个晚上。
《文城》的故事很简单,清末民初的大时代下,小人物林祥福、陈永良、顾益民等人在江南水乡溪镇遇到的事情,做出的抉择,度过的一生。
“文城”其实就是溪镇。而我在掩卷后甚至觉得,“文城”就是桃花源。
溪镇的人们淳朴善良。陈永良在万亩荡打算营救旧主人顾益民时,齐家村的老者说“即便是其他人家的人票,也岂能见死不救。” 即使后来全村遭到土匪疯狂的抢光烧光。
溪镇的人们大爱无疆。李美莲让儿子陈耀武去替换被土匪抓走的林百家,我作为一个母亲虽不能效仿,但看到她说“儿子有两个,女儿只有一个”时,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溪镇的人们血气方刚。民团首领朱伯崇带领独耳团员在击溃土匪牺牲后,徐铁匠、孙凤三接连牺牲时,溪镇的男人们拿起菜刀、木棍、剪刀与土匪短兵相向。
溪镇还有商会会长顾益民的坚毅与担当。他反对出走逃避,主张开门迎接溃败的北洋军,用钱财来应对他们可能对溪镇的烧杀抢掠。而这大胆且天真的想法,竟然真的消弭了潜在的灾难,保住了溪镇的完整无损。他提议由商会筹集赎金,统一赎回被绑的民众;他组织筹备溪镇民团,抵御了土匪的进犯;他被绑架后并不同意土匪提出的以民团的枪、炮赎回自由的条件;他在林祥福死后主动接过了照顾林百家的担子;他拖着残躯送了林祥福的遗体一程又一程。他是颇有名望的乡绅,他是愿意接受新思潮的商人,他是顾全溪镇大局的管理者。尽管他偶尔软弱,偶尔讲究排场,但这与他“士”的形象是不矛盾不冲突的,可以说,他是溪镇的定心丸。
正是这样有情有义的溪镇,才留住了四处辗转的林祥福。林祥福带着女儿从黄河来到南方,找寻那个为他生了女儿又不辞而别的女人。那个女人说她来自文城。一路向南,溪镇人民的口音与木屐,女人们的蓝布头巾,正好就是林祥福记忆中的模样。林祥福当然没有找到女儿的母亲小美,但他决定留下来等待。他和陈永良开木器社,他和顾益民结儿女亲家;他和陈永良相互守望,他为顾益民送了性命。
他勤劳、善良、踏实、能干,他聪明、诚信、重情、有义。在老家每天与佃户一起下地干活,在农闲时读书,长大后四处拜师学习木工手艺。他遇到小美卷走一半身家而痛苦自责,却在小美回来后选择原谅。小美生下女儿不辞而别,他为女儿寻母走四方。在溪镇落地生根重拾木匠手艺,把生活过得有模有样。他在顾益民被绑架后自告奋勇去交赎金,却被土匪无情杀害。出发前他留书想回到故乡,死后遗体奔赴在回家的路上。他虽然是中华大地上最普通的小劳动者,但身上有君子“仁义礼智信”的古风,投射了作者对“文城”的具化想象。
而这所有的人物塑造与故事情节,是通过余华冷静自持的笔墨来徐徐铺展。文字的节奏不急不躁,叙述的方式不奇不崛,抒发的情绪不轻不重,投注的感情不多不少——不,似乎根本就没有投入感情。这是令我最惊叹的地方。别人的小说,比如苏童,比如陈忠实,在文本叙述中还会运用修辞手法,还会运用一些形容词;而余华的《文城》,则将白描的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全然看不到任何的写作技巧。
比如写林祥福得知女儿被土匪绑去了,“林祥福跑去时觉得眼睛里一阵酸疼,伸手抹了一下才知道是汗水流进了眼眶,当他跑出溪镇的南门时,感到有一个穿红色衣裳的孩子从他身旁闪过,他听到跑在后面的陈永良的叫喊声,他站住脚,回头看见陈永良和一个女孩在一起,陈永良向他招手,他抹了抹眼角的汗水,看清了陈永良身旁的林百家,跑到女儿的面前,用袖管擦干净脸上的汗水,屈膝跪地将女儿抱进怀里。他抱着女儿时感到她的身体单薄,才发现女儿只穿着薄薄的红绢衫,问她为什么没穿棉袄。”女儿是他的命,在得知噩耗的时候他的唯一反应是狂奔,看到女儿安然无恙时他的反应是屈膝跪地,问为什么没穿棉袄。没有着力他失而复得的庆幸,没有渲染他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可是这一句一句客观的描写,读者完全能够感知到平静背后的波涛汹涌。
就像我跟队友分享的,可能很多作者在叙述时或多或少都代入了自己的情绪底色,读者在阅读文本的时候,是能够发现这种潜在的情绪的,它就像心电图一样忽上忽下忽高忽低。优秀的作者能够将这种情绪隐藏得很好,几乎成为一条直线,让你感受不到文字以及情绪的起伏。而余华,甚至连直线都没有,就只给你一张白纸——空无一物,却又应有尽有——所谓“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可是《文城》里面这种客观冷静的叙述,大繁若简的文字,带来的却是弥天盖地的疼痛:大时代的沉重的苦难,落在小人物身上,无论选择随波逐流还是挣扎反抗,最后的结果都只能是悲剧——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所以我在读书的时候,经常不由自主地扣紧拳头,有时甚至需要轻轻地抚住胸口。你不知道这平静的段落接下来会出现怎样的情节,就像已经预感到了悲剧,但读到中途岁月静好的时候,还是无比希望林百家与陈耀武有一个好的结局。
林百家与陈耀武两人之间大概不可能有好的结局了,但有可能分别度过平凡的一生,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溪镇,只要林百家还受顾益民的荫护,只要陈耀武还留在有情有义的溪镇。然而谁又能说一定呢,世外桃源如溪镇,还是先后迎来了北洋军与土匪,此后的十四年抗战与内战,中华大地翻天覆地,溪镇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可是余华还是埋下了希望,无论是林祥福的死亡还是顾益民的急速衰老,虽然让人难过,却又有陈永良有勇有谋杀张一斧为林祥福复仇、田氏兄弟千里奔丧扶灵接林祥福回故乡、顾益民犹豫不决善意阻止林百家回溪镇,这固然是个人抉择,但正因为有了田氏兄弟代表的忠诚、陈永良代表的信义、顾益民代表的慈爱,溪镇的人民才是活生生的,溪镇才是富有生命力的,才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才能成为“文城”——“文人心中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