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十二回,向来都是草草划过,不耐烦细看,因为贾瑞的言行过于不堪。近日重读,另有感受。
贾代儒与贾宝玉的爷爷同辈,是贾氏附属学校的校长兼主课老师,贾瑞是贾代儒的孙子,父母早亡,由祖父代养,在学校担任助教。
十二回里,贾瑞看上了堂兄贾琏的老婆,也就是自己的堂嫂凤姐。丑态百出地调戏凤姐不成,反被凤姐毒设相思局,丢了卿卿性命。
作为教育工作者,书中说: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
“代儒素日教训最严“绝非浪得虚名。
宝玉尚且能独自外出祭奠金钏,能在外喝花酒,听薛蟠的“哼哼嗡嗡韵“,而贾瑞是自来出来,不秉祖父不能擅出。
相思局的第一局中,贾瑞寒冬腊月在穿堂里吹了一夜过堂风,差点冻死。回到家,迎接他的不是祖母的嘘寒问暖,而是祖父的三四十大板子,以及饿着肚子跪在院子里读书,并被要求补出十天的功课。
最严的教训结果如何呢?
怕他在外吃花酒,他就在内想着调戏堂嫂;“不许贾瑞多走一步”,贾瑞“过后两日,得了空,便仍来找寻凤姐。“
冻了一夜的贾瑞,反被凤姐倒打一耙,抱怨他失信,他也就信,还着急的赌咒发誓;凤姐轻飘飘丢出一饵,贾瑞又急不可耐地上钩;相思局的第二局中,被侄子贾蓉贾蔷耍得团团转,尊严尽失地给二人作揖磕头,给高昂的封口费,并买一赠一被兜头盖脸一身粪。
知道凤姐只是老猫戏鼠似的玩他的贾瑞,幡然醒悟了吗?
并不。贾瑞仍不能忘情于凤姐,只是再不敢主动送上门去被虐罢了。
贾代儒最严的教训,得到了一个老实懦弱无能的贾瑞,随便一人就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得到了一个不讲人伦纲常、毫无节制力的贾瑞,欲火焚身被烧个干净。
贾代儒肯定至死都想不通,我悉心教育,巧立规矩,严格执行,贾瑞为何还发育得如此猥琐呢?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呐。
其实,曹公是慈悲之人,书中给了答案的。
跛足道人给了贾瑞一面救命的镜子,曰“风月宝鉴”,并千叮万嘱:虽然镜子两面都可照人,但你不可照正面,只能照它的背面。
听话的贾瑞先看反面,只见一骷颅头立其中;而镜子的正面,却有日思夜想的凤姐在招手。
贾瑞会怎么选?设若我们身处其中,又会怎么选?
被色欲迷了心窍的贾瑞,在镜子的正面几进几出,做了风流鬼。
贾代儒夫妇怪罪于“风月宝鉴”,要烧了此镜,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醍醐灌顶!
以假为真才是祸起的根源,本该怪罪的是自己。
显而易见,贾瑞不是个读书的料,但贾代儒对此视而不见,一天到晚押着他读书。犯了错,读书;受了委屈,不会有人呵护,读书。
读书不成,本该成家立业、独立成人的贾瑞,仍被贾代儒管得密不透风——没有贾代儒的允许,贾瑞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二十来岁的青壮年,还不与他娶亲,让他的欲望无处安放,只好剑走偏锋于凤姐。
对于贾代儒这个冬烘先生来说,贾瑞不是一个普通的,有欲望有需求的,应该独立的人,而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乖乖的工具人。
如果贾代儒不仅仅只管教贾瑞表面的言行,也能关注一下他心里在想什么,看到他的需求与欲望,贾瑞不会去招惹凤姐吧,更不会心魔于凤姐吧。
当然,不能把贾瑞之死全怪罪在贾代儒身上。贾代儒的养育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家长模式,贾政对贾宝玉的呵斥与嫌弃比贾代儒更甚。再说,贾瑞在风月宝鉴的帮助下,本来是有活命的机会的。
跛足道人对贾瑞说:你这病非药可医。……。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
以铜为鉴,可正衣冠。镜子,照的是我们自己。只是,你看的是真实的自己,还是虚假的自己?
反面的骷髅,是贾瑞真实的自己。正面的凤姐,是贾瑞的幻想或者说邪思妄动。
骷髅,是没有皮肉的骨头,这是在告诉贾瑞他快要死了?还是说,他的堕落,让他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与死无异?
无论哪一种理解,贾瑞都没有接收到,更准确地说,是他不愿意、没勇气接收任意一种,所以,同一面镜子,看到骷髅时,贾瑞认为跛足道人是在吓他;看到凤姐,他又相信跛足道人了,不去想是不是跛足道人在使用障眼法哄他。
有人说贾瑞的死,凤姐也有过错。不敢苟同。
凤姐代表着贾瑞的欲望。欲望无对错,但有好坏之分。往好走还是往坏走,方向盘掌握在贾瑞手中,但他偏偏开向了奴役之路。
凤姐毒设相思局,毒是毒了点,但本意在于教训贾瑞。贾瑞但凡在任何一个环节能管住自己的欲望,适可而止,都能转死为生。
生命余额本就不多的贾瑞,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以假为真,浪费了自己最后的救命机会,一步步把自己送到了奈何桥。
人人都有欲望,时时都会遇到自己的风月宝鉴——我们可能是贾代儒这样的家长,也可能是贾瑞这样处于艰难抉择的普通人,我们能以真为真以假为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