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与乡土记忆 ——读沈从文《湘行散记》

年初与人分享《人间草木》时,谈到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时眼中的沈从文是“赤子其人,星斗其文”。“赤子”的评价,也确是比较合乎的,一世如同孩童般单纯、固执、不谙世事。

《湘行散记》可以称作纯粹的散文一般,有沈从文回乡途中寄给张兆和的一封封情怀悱恻的书信,也有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湘西一带的山水与人情、故事,其中还寄托了一些在外游子对于乡土的爱与哀悯。

数封家信

1934年,沈从文因母亲病重回乡,过长沙后,从桃源沿沅江一带坐小船至浦市。彼时的山水风光,自不必赘言,将其形容作元宋时期的山水画也是很妥帖的。记得将毕业的前一年,坐小绿皮从长沙经张家界、吉首、麻阳一带,沿路绿意葱茏的山水与白鹭,挑着一笼笼鸡鸭坐火车的湘西人,宽脸,腮帮子极大,像是嚼了一辈子的槟榔撑起来的。偶尔一个黢黑的脸上,拘束地笑一下,有点像沈从文笔下的人物。

然而看“书简”部分,真是一种煎熬,绵绵密密的对妻子张兆和的思念,啰啰嗦嗦地谈行船中的见闻,琐碎之极,实在是麻烦得很。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举凡种种皆如此类,像唐寅诗里说的“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大概文人骨子里,都有点不知所谓的肉麻兮兮。

看到一处,字里末间,透露了一丝丝沈从文在与张兆和相处里不自觉的卑微。“我直到如今,总还是为过去一切灾难感到一点忧郁。便是你在我的身边,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常不速而至的临近我的心头,使我十分惆怅的。至于你,你可太幸福了。你只看到我的一面。你爱我,也爱的是这个从一切生活里支持过来,有了转机的我。你想不到我在过去,如何在一个陌生社会里打发一大堆日子,绝想不到!”

对于过去人的感情,时间久远,无从置喙。毕竟,感情是比较玄妙的东西,跟清晨的河面似的,烟水渺渺,阳光微微一照,倏忽不见。但从那些情意绵绵的信里回个头,看看沈从文后来的轶事,人的性情有时候确实宛若儿童般多变。

一抔乡土

三十年代的山水,仍然能够沉浸入人的思绪心怀之中,使人由此生出不少关于人、关于历史的远望。近十天的时间,局促在一个小小的行船里,眼见是沅水,黛色的山,高处灯火温暖的吊脚楼,耳听着水手、乡人的对话,总会静坐和沉思。

对于湘西这片土地,沈从文在一生中不断地热爱与怀想。

让他怀想的是永远那么沉静那么诗意的山水,以及山水中那些乡人的纯粹与野性,一种生的原始状态,毫无矫饰,就那么明明白白地展现出来了。也不管他们是老实浪荡,还是狡诈精明,是多情或可怜。

吊脚楼里的一只小羊发出固执而柔和的叫声,楼里的人说笑“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这样烟火气、又很无意义的谈话,去能够触发沈从文内心的一点世界,使他想起过去的生活,想起回忆里的柔和,因此心变得柔软。

“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对湘西地,在热爱与怀想中,他还带着一些哀叹与怜悯。这关乎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水手的,吊脚楼妇人的,一些奇怪朋友的。人生活在山水中,由山水养育,也受限于山水。一代一代人重复的生活轨迹,不同人性格中的弊病,像一条与生俱来的绳索,捆绑在这片土地人们的脖颈之上,牵引着他们走向命运的既定地。走出去的人再回来瞟一眼,见到的便是无法避免的悲哀。

那些沅江水面上划了一辈子的水手们,从小跟在老舵手一旁,渐渐成为中流砥柱,也染上一些习气,说一些相似的话,去相同的吊脚楼,再慢慢变老,或是在一次拉船变故中丧生。

“到后来,谈起命运,那屋主人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着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着‘命运’两个字的意义,而且皆俨然有一点儿痛苦。”

既定的命运使人苦痛,但在这样苦痛中,仍有生命努力活着的庄严。在知晓未来后,骂着野话,撑着篙子,在急流着拼着命去生活,同样可敬。

“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他们生活、爱憎、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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