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和济慈是十分不同的诗人,也不是什么深交的朋友(济慈对雪莱的财富和风风火火的生涯颇不以为然),但两人永远被雪莱那首哀悼济慈的挽诗《阿多尼斯》联系在一起。他们是我在这本书中花较大篇幅去介绍的最后两位诗人,因为我必须满足于仅以简短篇幅谈论几位我最欣赏的二十世纪诗人:W. B. 叶芝、D. H. 劳伦斯、华莱士•史蒂文斯和哈特•克莱恩。
关于雪莱,我将仅限于介绍他那首卓绝、未完成的辞世之诗《生命的凯旋》的几个段落。如果有任何人想说服我们相信他写出了一部要是《神曲》作者但丁用英语写诗就会写成那样子的作品,则在我看来,最接近这样的作品的,莫过于《生命的凯旋》。《生命的凯旋》是一种地狱式视域,它是一部残篇,共约五百五十行,使用但丁式的三韵句,在我看来也是英语中写得确实出类拔萃的最绝望的诗。雪莱在他最后日子(虽然年仅二十九岁)把他关于人类本质和人类命运的视域给予我们——然后扬帆驶向他最后的旅程。他是溺死的,至于是不是意外,我们迄今未能肯定。雪莱把《生命的凯旋》作为遗嘱抛给了我们,他的读者;这个遗嘱要不是因为它那增强的诗歌力量,一定会使我们感到迷惑和沮丧。
我想我是坐在大路旁,
夏天浓尘滚滚,密集的
人群熙来攘往在赶路,
数不清如暮光中的蠓虫,
一个个行色匆匆,然而似乎不知道
他要去哪里,或从哪里来,或为什么
自己置身在这庞大群众中,却
漂浮在这人海里,如同从天空里掉下
千万片夏季棺木的叶子中的一片。——
老人和少年,男人和婴儿,
似乎都混杂在这巨大的洪流中,
有些飞快躲避他们害怕的,有些
追求别人所恐惧的,
另一些仿佛正步步逼近坟墓,
凝视脚下踏碎的蠕虫,
另一些悲恸地走在他们自己那
与死人无异的影子的昏暗里……
还有一些以为那是鬼,于是撒腿就跑,
在喘不过气的痛苦中几乎晕厥。
但更多人只是做出互相阻碍的动作,
追赶或避开云团投下的影子,
或正午天空里迷失的鸟儿,
他们走在未曾长过花的人行道上;
在无望的跋涉和焦渴中累倒,
听不到那永远有甜美的甘露
从多苔藓的洞眼溢出的清泉,
也感不到那在叙述着青葱小径的
森林之风,和那点缀着婆娑的榆树
和寒冷的洞穴的林中草地,
还有做着甜美的梦的紫色河岸,但他们
依旧在追求他们认真的蠢事……
这死亡之舞是我们互相竞争的生活的“认真的蠢事”:“作出互相阻碍的动作”。《生命的凯旋》是一个苦涩的反讽书名,因为在这首诗中那战胜我们大家的“生命”的,乃是“虽生犹死”,它是个性和完整的摧毁者:
我放眼望去,心想这人群
逐渐疯狂的样子,就像六月的树林
当南风摇撼熄灭的白天。——
一片寒光,比正午还强烈
但冰冷冷,光芒遮蔽太阳
如同太阳遮蔽星星。就像那新月——
在阳光照耀的黑夜边缘上,
她的白壳在暗红色天空中颤栗,
而沉睡的暴风雨正在聚集力量,
而她,在露出她的端倪时,仍
带着她那死去的母亲的鬼魂,在黑暗的苍穹里
母亲朦胧的影子从她的婴儿车后俯身,〔33〕
一辆战车也是这样冒现,疾驰在
它自己飞腾的光辉的无声风暴上,一个形状
坐在里边,仿佛被岁月扭曲得不成样子,
戴着黑黝黝的头巾和双重斗篷,
蜷缩在一座坟墓的阴影里,
而在那看似是揉皱的云团头上,
笼罩着一片淡淡、稀薄的昏暗
减弱那强光;在战车前部
一个像四面神的影子,是他在负责
引领那支有神奇翅膀的队伍。
那些推动它的形状们则迷失
在电光中:我仅听到在空气柔和的流水上
传来他们不停地鼓动的翅膀的音乐。
那个驾车者的四个面孔
全都用绑带蒙着眼睛……车前的速度
和车后的盲目都对它们亳无意义,
那些使太阳失色的强光也同样没用,
他那些用绑带蒙着的眼睛也同样不能穿透
所有那些当前的,刚过去的,或将至的领域。——
战车是如此疯狂地被引领,却继续
以庄严的速度辉煌地飞驰……
以“日月在新月怀抱中”(源自民谣《帕特里克•斯彭斯爵士》,曾被柯尔律治引用,作为其颂歌《沮丧》的题词)这个意象为先声,生命的战车向我们奔驰而来。雪莱大胆地戏仿《以西结书》、《启示录》、但丁和弥尔顿著作中的神车,而那个形状,被称做“生命这征服者”,它是由一个魔鬼般的车夫引路的,这车夫是对神车的四个天使的可怕的戏仿。这个地狱般的驾车者,有四个面孔,像罗马神话中的四面神杰纳斯那样看前看后,但他什么也看不见,而从他的战车喷发出来的寒光则使我们目眩。读者逐渐明白到,雪莱区别三个王国的光——星星(诗歌)、太阳(自然)和那战车的寒光(生命)。自然比想象力更胜一筹,使我们丧失;接着战车那破坏性的光辉比自然更胜一筹,使我们毁灭。
在那凯旋的战车背后,跌跌撞撞地跟着一大群俘虏。这群俘虏最后一批中,混杂着陷于情欲疯狂的青年恋人和“无耻地散乱”、仍在努力跟上生命战车的老人。绝望地想明白究竟的雪莱,遇见他的引路人卢梭,后者如同但丁的引路人维吉尔。卢梭以先知似的雄辩和紧迫性,告诉诗人:
“在你有记忆之前
“我怕过,爱过,恨过,受苦过,生活过然后死去,
如果天堂那点燃我的精神的火花
获得人间更纯粹的营养的补充
“腐败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严重地
侵蚀那个曾是卢梭的人——这副打扮也就不会
玷污内心那个仍然不屑于穿戴它的人。——
这是我迄今介绍给任何读者的最困难的诗,但我们一直都在学习如何读和为什么读诗。卢梭那令人畏惧的骄傲,是掺杂着他可怕的堕落感而来的,但是他这番话却具有普遍的人性,并超越了历史的卢梭。雪莱的这位迟来的引路人,说出了隐藏在每一个读者内心的某种东西。确实,我们之中,谁敢说她或他不是被伪装起来,被那“虽生犹死”的腐败遮蔽着,从而看不见真正的自我(那火花)?
我希望读者在不需要我作陪的情况下,继续读完这首伟大的残诗的剩余部分,并且牢记要放缓下来,非常慢地细读,最好是大声读出来,不管是读给自己或别人听。雪莱最后遗诗的强度和生动,将奖赏读者的努力,既以它那猛烈的雄辩,也以它对人类状况的洞察力。
这里,我想用雪莱的悲剧终曲,来与济慈的一首壮丽的歌谣并读。济慈的《残酷的美妇人》〔34〕不管它有着多么迷人的渴念,在终极意义上却是一首跟《生命的凯旋》一样绝望的诗:
骑士啊,是什么使你苦恼,
孤单又苍白地游荡?
湖中的莎草已经枯槁,
也没有鸟儿歌唱。
骑士啊,是什么使你苦恼,
如此憔悴,如此忧伤?
松鼠的粮仓已经盈满,
收获已经完成。
我看见你眉头皱起百合,
带着痛楚的潮湿和灼热的露珠;
而你脸颊上一朵凋谢的玫瑰,
也已迅速枯萎。
我在草地上遇见一个妇人,
美丽如斯——像一个仙女,
她的头发好长,她的脚步好轻,
她的眼睛好野。
我为她做了一个花冠,
还有手镯和芬芳的腰带;
她望着我,仿佛她真心爱我,
然后发出甜美的叹息。
我把她扶上我那踱步的俊马,
整天我别的什么都没看见;
她会斜斜地弯身,唱一首
仙女的歌。
她给我采来甜美的根茎,
还有野蜜和甘露,
并用陌生的语言肯定地说——
“我真心爱你。”
她把我带到她的仙洞,
在那里她流泪,又痛苦地深深叹息,
在那里我闭上她野性野性的眼睛,
给了她四个吻。
在那里她哄我入睡,
在那里我做梦——啊!遭殃!
那是我做的最后的梦,
在那寒冷的山边。
我还看见苍白的国王和王子,
苍白的战士,全都苍白如死人:
他们大喊:“残酷的美妇人
已把你变成囚徒!”
我在朦胧中看见他们大张着
干瘪、恐惧、惊慌的口,
这时我醒来,发现自己在这里,
在这寒冷的山边。
这就是为什么我羁留在这里,
孤单又苍白地游荡,
虽然湖中的莎草已经枯槁,
也没有鸟儿歌唱。
这可能是中世纪后期“边境民谣”以来,在诗意上最成功的英语歌谣。对一位警醒的读者来说,它成为更好地学习如何读诗的一个非凡场合。《残酷美妇人》中,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它绝不像已故的诗人小说家罗伯特•格雷夫斯所理解的那样,是一首庆祝的诗。在格雷夫斯看来,美妇人同时是肺痨(它导致济慈在二十七岁英年早逝)、范妮•布劳恩(济慈爱她,但从未拥有她)、爱情、死亡、诗歌和白色女神——神话中的缪斯,她生了她真正的诗人,然后跟他们结婚,然后埋葬他们。格雷夫斯是一位老练的诗歌读者,但是他用他自己与美国女诗人劳拉•里丁崇高地毁灭性的关系,来解读济慈这首歌谣。
济慈的《残酷美妇人》的标题,取自一首中世纪法国诗,但依然如此原创和微妙,使得我们永远无法肯定我们正确读懂了它。然而,专心地读,我们也许会深深怀疑那“仙女”是不是残酷的,尽管有证据表明她有一大群受害的情人:苍白的国王、王子、战士,他们大概是吃了仙女的美食之后无法再吃人间烟火,于是饿死了。但这是那骑士的梦,我们应相信它吗?
我们是在晚秋或初冬,那个骑士又是痛楚,又是生病,可能还挨饿。开头三节诗,是济慈说的,其余九节诗,则是仙女的哀伤的情人说的。当最后一节诗兜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原点时,我们才发现济慈这首歌谣的组构已避免了回到以他本人作为叙述者。这是不是微妙地暗示济慈与骑士是同一个人?格雷夫斯就是这样理解的。
这首诗最关键的,是美妇人与骑士不明白彼此的语言,而他可能误解了她的姿势语言和脸部表情。骑士对这位美丽的女巫一见钟情;我们感到他根本就不能不这样!然而,骑士自己的话使我们怀疑他是否正确理解她:“她望着我,仿佛她真心爱我,/并发出甜美的叹息。”这叹息,可能更多不是爱意而是凶兆,而当骑士唱道“并用陌生的语言肯定地说——‘我真心爱你’”时,我们能感到他自己并不敢肯定。他的解释似乎是错误的,而我们的担心则是正确的:“她流泪,又痛苦地深深叹息”是因为又一个受骗的情人自找死路来了。
虽然这两句诗属于英语中最悲伤的诗句,完美地表达了被遗弃的情人的感受,然而它们却可能包含进一步的自我欺骗:
这时我醒来,发现自己在这里,
在这寒冷的山边。
他在“她的仙洞”入睡,为了什么实际的目的,他没有告诉我们,但是那“四个吻”可能是他的满足的数目。他如何从她的幸福居所(如果那是幸福居所)被转移到他醒来时的寒冷的山边?那种力量可能是魔术的,但我们敢肯定他整个经验不是妄想吗?他的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首诗太机灵了,很难肯定地回答任何这些问题。我们满腹疑问,然而我们自己也被施了魔法了,如同济慈自己在这里似乎也被施了魔法。为什么读《残酷的美妇人》?因为它奇妙地表达了人们对浪漫爱情的普遍向往,以及它深深地意识到所有浪漫爱情,不管是文学的还是人生的,都依赖不完整和不确定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