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莎士比亚的诗歌 -《如何读,为什么读》

作为诗歌,如果还有比《汤姆•奥贝德兰》更好的,那只能在威廉•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戏剧中去找对手。我在本书稍后将花较大篇幅讨论如何读《哈姆雷特》,现在我先谈他的几首十四行诗。由于莎士比亚如博尔赫斯所言,既是每一个人又不是任何人,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这些十四行诗既是自传性的又是普遍性的,既是个人的又是非个人的,既是反讽的又是激情的,既是双性恋的又是异性恋的,既是受伤的又是完整的。这是一个警告读者的好场所,警告他们勿听信那种愈来愈没用的文学教条,该教条认为诗中讲话的“我”永远是一个面具,而不是一个人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我”是戏剧家和演员莎士比亚,福斯塔夫、哈姆雷特、罗莎琳德、埃古和克娄巴特拉的创造者。当我们读这些十四行诗,我们是在听一个戏剧声音,一个既像又不像哈姆雷特的声音。不像之处,是我们是在听莎士比亚本人,他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创造物。然而,十四行诗中的“威尔”与哈姆雷特或福斯塔夫之间,仍有一种相似性;莎士比亚凄然地粗雕他的自我描述,即使他不能完整地塑造它。十四行诗中那沉思的声音,非常小心地使它自己与它自己的痛苦保持距离,有时候甚至与它自己的羞辱保持距离。我们在这些十四行诗中听到一个可称为背叛的故事,然而我们从未听到爱的消亡,尽管有充分的理由证明爱应该消亡。

在文学所有不可思议的效果中,对我来说最不可思议的效果是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中的自我疏离与自我肯定之间取得的平衡:

倒不如卑贱,也好过卑贱受尊重,
当不想成为那样子的人受那样子的人指责,
而正当的快乐失去,作如此想的,不是
我们自己的感情,而是别人的看法。
因为为什么别人虚假的通奸眼光
竟要向我欢愉的血液敬礼?
或为什么我的脆弱竟要被更脆弱者偷窥,
他们总非要把我认为好的说成坏的?
不,我就是我所是的,那些对我胡言的人
是在计算他们自己的乱语;
我可以是直的,尽管他们自己是斜的。
他们的臭味思想,我的行为岂可与之相投。
除非他们维持这种普遍的恶:
所有人都坏,并以坏为王。

这是莎士比亚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的第一二一首;我们不知道现时的次序是不是莎士比亚亲自编排的,但看来可能是。头一百二十六首十四行诗,是写给一个俊美的青年贵族,据猜是莎士比亚的赞助人(有些人还认为是他的情人)南安普敦伯爵,而我们来到了这组诗接近结尾的地方。我很想把这首十四行诗推荐给威廉•杰斐逊•克林顿总统,只是没机会这样做。这是英语中最强烈表达的措辞,表达情欲活动怎样遭到那些“自己是斜的”也即欺诈的“虚假的通奸眼光”的谴责。我希望这首诗能够在我们近期全国陷入道德恐慌的狂潮——它在接受电视采访者和国会议员的言论中展露无遗——之际,被大声地,频繁地,在电视上朗读出来。但我关心的是如何读和为什么读,因此我的任务是仔细检视这首诗无比激昂的措辞。
莎士比亚所说的“卑贱”可能是指某些道德卑劣性,然而该词(一如他自己知道的)还含有廉价、低价或低格之意,因此可能含有社会地位卑微的弦外音。头四行的复杂性之一,是“作如此想的”。这是指“卑贱”还是指“正当的快乐”?莎士比亚刻意保留这种含混,因此我们解读时必须两者兼顾。“倒不如卑贱,也好过卑贱被尊重,/当不想成为那样子的人受那样子的人指责”这两行诗的剧烈反讽,部分是指我们的行为也可能受贬抑,因为即使我们实际上是品行端正的,别人也会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他们会说你卑贱,而这将会结束你的爱情带给你的快乐。然而,另一种解读更有趣,因为反讽更剧烈。“正当的快乐”可以是观察者的看法,但那是他们的判断,而不是莎士比亚的,因为莎士比亚知道他的爱情是贞洁的。接下去的十行,也都没有解决这种模棱两可性。
观看者因为他们的嘲弄而被嘲弄:他们侵犯地“向我欢愉的血液敬礼”,仿佛他们是在为假想中的莎士比亚的性爱表演欢呼打气,把这表演当成体育运动。他们自己的脆弱性比他们敬礼的莎士比亚的脆弱性更严重之处,在于他们心术不正,不管是他们把清白的关系当成坏,或以道德训诫来对待一桩实际的通奸。再次,莎士比亚不告诉我们到底他要我们相信什么,而是用一句不寻常的宣告来惊吓我们:“不,我就是我所是的。”莎士比亚,以及他过去和现在的读者,都不可能不知道《出埃及记》的典故,在“3:14”节中,摩西要求耶和华说出他的名字,耶和华答道:“我就是我所是的(I am that I am)。”〔22〕在希伯来语中,是ehyeh asher ehyeh——这是“耶和华”这个名字的大胆创新的双关语,而字面意思大致是“我将是我将是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莎士比亚大概不知道这层意思,因此他的“不,我就是我所是的”主要意思是“我就是我”(I am what I am),但带有颇大的亵渎之味。莎士比亚本人没有发表或出版十四行诗,而第一二一首有可能是一首独立的诗,而不一定指涉与那个俊美青年贵族的任何同性爱关系。由于我们不知道,这首诗反而可能因此而更强大。如同在他那部崇高地向喜剧作厌恶的告别的《一报还一报》〔23〕中,莎士比亚既不赞成也不否定这个黑暗公式:所有人都坏,并以坏为王。
在卓绝的十四行诗第一二九首中,愤怒变成受控制的狂暴。它是一首哀怨之诗,仅仅暗示遭到十四行诗中那位著名而匿名的“黑暗夫人”的背叛:

精神在浪费的羞耻中消耗
乃是欲望在行动;而在行动之前,欲望
是伪证,凶悍、血腥、充满罪责,
野蛮、极端、粗鲁、残酷、无信;
才刚要享受就立即遭鄙视;
冲昏头脑去猎取,刚获得
又憎恨冲昏头脑,憎恨它吞了
那个要使吞者疯狂的诱饵;
疯狂追求,也疯狂拥有;
曾经、仍然、还要继续极端;
得到证实便幸福,证实后又苦涩,
之前,想那是欢乐;之后,是一场梦。
  这一切全世界都懂,然而没人懂得
  回避那通往这地狱的天堂。

这首诗的愤怒能量,近乎擂鼓,如同欲望的连祷文,但那只是预兆着更多的欲望和更多的情欲灾难。诗中没有人物,那个俊美青年远远不在这里,就连那个“黑暗夫人”的存在也只是暗示性的。欲望是这道精神夜景中的英雄兼恶棍,是男人对这首十四行诗最后一行中的“地狱”的欲望,而这地狱是伊丽莎白与詹姆斯一世时期“阴道”的俚语。有关“性交后悲伤”这一古老常识在这首诗中达到其顶点,但远远不只是以精神耗损为代价。这首十四行诗的语言是如此紧凑,使得它规避了它对文艺复兴时期一种看法的明显依附,这种看法认为每次性行为都会缩短男人的寿命。读者可以在这首十四行诗中的“地狱”,听到性病的暗示,它预示着莎士比亚在众多戏剧中的一个关注点,尤其是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和《雅典的泰门》中。这似乎也是十四行诗第一四四首的最后负担,这首诗不仅仅是反讽:

我有两个情人,一个舒适一个绝望,
像两个精灵,仍在继续怂恿我;
那较好的天使是一个俊美的男子,
那较坏的精灵是一个有病色的女人。
为尽快赢得我入地狱,我那女邪恶者
把我较好的天使从我身边诱走,
要把我的圣人腐蚀成一个魔鬼,
用她下流的骄傲追求他的纯洁。
我的天使是否被变成恶魔,
我虽然怀疑,却直接分辨不了;
但既然两个都来自我,又彼此是朋友,
我猜一个天使是在另一个的地狱里。
  然而我永不会知道,而是活在怀疑中,
  直到我的坏天使把我的好天使撵出去。

“继续怂恿我”意思大致是“持久诱惑我”。那个英俊、年轻的“更好的天使”显然不是以其纯洁著名,而“地狱里的魔鬼”则是交媾的俗称。“猜”只是一种说辞,因为其中并不涉及猜测。“直到我的坏天使把我的好天使撵出去”更多不是指关系的终结,而是指那“黑暗夫人”把梅毒传给那青年,可能还暗示莎士比亚已从她那里获得这个礼物。
为什么读十四行诗第一四四首?莎士比亚的反讽和抒情天才,在另数十首十四行诗中显然给予读者更多乐趣,但是这首诗中那种顺从而又可怕的感染力,本身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令人不安地难忘,且其暗示性差不多是放诸四海而有效的。这些十四行诗,是莎士比亚骇人的成就中的一个独特的要素。并不奇怪的是,这位西方的中心作家,这位继续作为人的发明者而被我们所认识的戏剧家,也同时是英语中最具穿透力和沉思力的诗人。我不觉得我们非要了解这些十四行诗中那位内在或最内在的莎士比亚不可,因为他在这些诗中似乎如同他在戏剧中,也是谜一样地把自己隐蔽起来。沃尔特•惠特曼,一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他呈现给我们三个有关他的存在的隐喻:我自己、我的灵魂、真正的我或我本人。而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有关莎士比亚的存在的隐喻几乎像他的十四行诗一样多。不知怎的,莎士比亚竟设法做到把所有这些自我的形象,都变得既有说服力却又是试探性的。在十四行诗第五十三首开头,他是不是在向那位俊美的青年贵族致敬,是颇成疑问的,如果这是莎士比亚在问自己,也许更说得通:

你的材料是什么,成了这样的你,
竟使数百万个陌生的影子侍候你?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威廉•莎士比亚的诗歌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