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原创 DING
作者－－［美国 李敏金］
韩裔美籍作家。就读于耶鲁大学历史系，后在乔治城大学法律中心学习法律。小说《柏青哥》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登上了超过75个年度最佳书籍排行榜，被译成25种语言。
好书推荐：《柏青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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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朝鲜人，就这么可怕吗？”
“对我来说很可怕。”
顺子的声音不停颤抖，她视作生命苦苦寻找十几年的儿子诺亚，此刻就在眼前。诺亚让母亲先回家，晚些会给她打电话。
那天晚上，顺子没有等到电话，她意识到儿子并没有问自己的电话号码。第二天早上，消息传来。在顺子离开诺亚办公室的几分钟后，他就饮弹自尽了。
如果她没去找他，也许他还活着。
多年之后，弟弟摩撒回忆起诺亚的死，“他只是厌倦了努力成为一个好朝鲜人，所以他放弃了。”
诺亚宁死也要逃离的朝鲜人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
/ 朝鲜釜山影岛 一切的开端
1910年，朝鲜日据时代，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
无尽的欲望、希望和痛苦，一切都是从1910年朝鲜釜山那个叫做影岛的地方开始的。
顺子出生在历史辜负人民的时刻，她的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被王室拱手交给了日本窃贼。吃苦耐劳的乡下夫妇决定不理会外界纷扰，努力经营着一间不大的民宿。
父亲因病早逝，母女两相依为命，在闭塞的小岛上过着苦中有乐的生活。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彻底扭转了这家人命运的轮盘。
高汉秀和顺子的母亲杨金差不多岁数，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带着薄荷发油的气味，西服优雅精致，身上没有鱼腥味或大海的气味。他是济州岛人，但住在大阪，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每个人都叫他老板。
在17岁的顺子眼中，高汉秀身上有某种无法抗拒的魅力。他们在海边、树林中偷偷约会，在顺子狭窄窘迫的生活里，高汉秀是通向辽阔世界的一扇门。
这段地下恋情一直持续到顺子怀孕，她以为这个男人会娶她。但是高汉秀早已经在日本结婚，与日本妻子育有三个女儿，他永远不会娶她。
在偏远的朝鲜渔村里，一对母女被逼到命运的悬崖边。杨金担忧女儿的未来，未婚生子会让顺子陷入万劫不复的社会泥潭中。
她们不会想到，一位民宿的客人，来自平壤家境优渥的年轻牧师白伊萨会成为拯救这起悲剧的主人公。
因为肺结核复发，白伊萨在民宿受到了杨金和顺子的悉心照顾。捡回一命的牧师决定帮助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母女脱离困境，他向顺子求婚，将腹中胎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起去日本大阪投靠他的哥哥。
顺子发自内心感谢这位将她和孩子从黑暗生活中拯救出来的年轻人，白伊萨自幼体弱多病，但他出生高贵，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顺子和白伊萨去市政府领证的那天，杨金带着仅有的积蓄走进很久没有光顾过的米店。“我要的不多，只要新郎和新娘够吃的就行，让他们离开家之前再品尝一下白米饭的味道。”她忍不住眼泪。
离别的码头，杨金的世界崩塌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唯一的女儿。她紧紧握住顺子的手，“我希望你生个儿子，这样他就算结婚了，也不会离开你。”
/ 远渡重洋 日本贫民窟中的新生
1933年，二战期间日本大量掠夺朝鲜劳动力
在顺子眼前，是个像箱子一样的斜屋顶的小屋，门是用胶合板做成的，四周弥漫着牲畜发出的浓烈臭味。她不敢相信白伊萨的哥哥和嫂子住在这样的地方。
虽然他们远离了混乱的朝鲜战局，但日本并不欢迎朝鲜人。在日朝鲜人只能住在又脏又乱的贫民窟，日本人不会将干净整洁的房子租给朝鲜人。
房子破旧狭小，但白约瑟和他的妻子庆熙对于顺子和腹中的胎儿，都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欢迎，对孩子生父默契地闭口不谈。
很快，顺子腹中的孩子降生了，他们取名为诺亚，希望他不管遇到多困难的情况，依然相信上帝。诺亚之后，顺子和白伊萨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是男孩，名叫摩撒。大人们都爱这两个男孩。
宁静的日子在某一天戛然而止，那年诺亚还是个懵懂的6岁男孩，摩撒才几个月大。
白伊萨因为卷入涉嫌反对日本天皇的基督徒宗教活动而被捕，当时日本殖民政府在围捕基督徒，那些被认定反对天皇或日本政府的宗教人士会被关押很长一段时间。牢房里关了很多朝鲜人和中国人，他们有严重的健康问题。
每天早上，顺子都会走到警察局，把三个用大麦和小米做的米糕交给警察。没人知道食物是否能落到白伊萨的手里。白伊萨的缺席，为整个家笼上了无法形容的悲伤。
白伊萨遭遇如此厄运就像在顺子头顶劈下一道雷，但她不会倒下。顺子必须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和儿子们。白约瑟不可能独自承担家里的开支。
一周之后，在嫂子庆熙的帮助下，顺子开始在市场上卖自制的泡菜，并因此认识了附近烤肉店的老板金昌浩。他买下了顺子所有的泡菜，并雇佣了她和庆熙为餐厅制作泡菜。
靠着这份犹如中了头奖的工作，顺子熬过了丈夫被捕生死未卜的日子。
此时，日本陷入了困境。在白约瑟认识的每个朝鲜人看来，日本在亚洲不断扩大战争范围毫无意义。中国的一小块土地可能沦陷，但它是一个无比辽阔的国家，它绝不会屈服。
“比起每一个为自由朝鲜而战的爱国者，或者比起任何一个为日本而战的不幸的朝鲜混蛋，都有成千上万的同胞只求吃饱肚子。最后，你的肚子就是你的天皇。”
“如果朝鲜的民族主义者不能把他们的国家夺回来，那就让你的孩子学习日语，取得成功。”
白诺亚就是其中一个努力学习日语的孩子，他的日语读写比许多土生土长的孩子都好。
他有着不能告诉亲爱家人的秘密，一个是他不再相信上帝，因为上帝允许他那温和善良的父亲进监狱，尽管他没做错什么。另一个秘密是，他想成为日本人，离开贫民窟，永远不回来。
/ 割不断的血缘 回不去的祖国
1945年，日本殖民时代落幕，留下百废待兴的朝鲜
“这家馆子是我的，金昌浩为我工作。”高汉秀一脸平静地告诉瘫坐在椅子上的顺子。
顺子不敢相信真的见到了他，已经十二年了。曾经她是那么深爱他，现在他就坐在对面，用温柔的眼神凝视着她。他和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
事实上，高汉秀的妻子是日本关西当地很有势力的放债人长女，他接管了岳父的家族生意，和妻子三个女儿住在大阪郊外的大房子里。
原来，这十几年来高汉秀一直掌握着顺子的踪迹，他时刻关心自己唯一的儿子诺亚的情况，并暗中给予帮助。现在，他没有了隐藏的理由，因为情况危急。
“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大阪，这里很快将遭到轰炸。日本一定会输掉这场战争，政府明知赢不了，但打死也不会承认。日本军队就算让所有日本男孩送掉性命，也不会承认错误。”
“这个世界可以变成地狱，但你需要保护你的儿子。”顺子明白了，高汉秀绝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沦为战争的牺牲品。
不久前，诺亚亲眼目睹了在狱中关押两年饱受折磨的父亲白伊萨死在家中，顺子虽然不想接受高汉秀的帮助，但她不能再看着诺亚承受更多痛苦了。
高汉秀说的事情都发生了，日本战败，多地受到轰炸。在他强大的黑社会背景帮助下，顺子全家人躲过了被炸成灰烬的结局，隐居在一间乡下农场中。
顺子想过回到朝鲜，也是在那时她才意识到昔日的祖国已经回不去了。
“每天,有一艘船载着想回家的白痴驶往朝鲜，就有两艘载满难民的船返回日本，因为那里没有东西吃。那些从朝鲜直接过来的人更绝望。”
“就算是为了放了一周的面包，他们也会拼命工作。女人饿了两天，或是有孩子要养，就会出卖身体。你为了一个梦活着，只是你梦里的家再也不存在了。”
高汉秀坚持诺亚应该留在日本。“诺亚在这个国家，就应该在这里学习。朝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乌烟瘴气。朝鲜所有的有钱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把孩子送到国外去。”
1949年，日本国内时局稳定后，高汉秀安排顺子一家回到了大阪。在战乱中跌跌撞撞长大的诺亚和摩撒，怀揣着截然不同的梦想站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 命运赌局柏青哥 殊途同归的兄弟
1953年，朝鲜和韩国停战，战线最终停在三八线上
这一年，从朝鲜传来的消息让顺子不寒而栗。霍乱、饥荒，士兵掳走你的儿子，就连小男孩也不放过。他们在大阪的生活虽然很穷，但相比之下是那么奢侈。
顺子常常会想，为什么她和母亲在厨房里，而在祖国有那么多人在挨饿？
顺子的两个孩子躲过了走上战场的残酷命运，各自朝着无法回头的命运之路前行。诺亚凭借自己的努力和高汉秀的资助成为早稻田大学的学生，摩撒则离开学校进入柏青哥游戏厅打工赚钱贴补家用。
朝鲜战争唤醒了日本的商业，工作机会变多了。同时也唤醒了普通人压抑已久的欲望，化成了柏青哥游戏厅里此起彼伏的钢珠互相碰撞发出的金属声。
“在日本，你要么是有钱的朝鲜人，要么是没钱的朝鲜人，而且，如果你是个有钱的朝鲜人，你的背景就和柏青哥游戏厅脱不开关系。”
“柏青哥”是什么？
1930年始创于日本名古屋，是一种赌博游戏机器，也称弹子赌博机器。玩法是把不锈钢弹珠弹射到盘面里，弹珠在落下过程会不断撞击盘面里的钉子，最后要是能落入指定位置就能获得奖励。
在柏青哥游戏厅的每个环节，都能见到朝鲜人的身影，有的是游戏厅老板，有的是游戏机制造商。
“游戏厅里几乎每个人都想通过赌博赚点外快，然而，玩家也是为了逃避静得出奇、没人打招呼的街道，远离无爱的家庭。”
摩撒在二十岁时成为了柏青哥游戏厅的经理。他的人生从此与柏青哥紧密相连，这项看起来并不光彩的事业替母亲和庆熙伯母分担了家庭重担，让他邂逅爱情，拥有了心爱的儿子所罗，不再为了钱而烦忧。
“摩撒相信生活就像一场柏青哥游戏，玩家可以调整刻度盘，但也预料到有无法控制的不确定因素。”
摩撒成为了日本人眼中典型的“坏朝鲜人”，而他敬爱的哥哥诺亚正竭尽全力接近“好朝鲜人”的梦想。
诺亚在早稻田大学读遍了他喜欢的外国文学作品，交往了上流社会的日本女友，住在高汉秀提供的豪华公寓中。直到，他知道了母亲隐藏多年的真相。
从事黑社会的高汉秀是诺亚生父的事实，将他此生拼命努力想要实现的“好朝鲜人”之梦判了死刑。
“从小到大，都有日本人告诉我，我从骨血里就是个朝鲜人，而朝鲜人暴躁，暴戾，狡猾，是诡诈的罪犯。”
“我从小到大都要忍受这些，我努力向白伊萨那样诚实和谦逊，我从不提高嗓门。但我从骨血里是朝鲜人，现在我知道我流着黑帮的血。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一个愚蠢的母亲，一个犯罪的父亲，我受到了诅咒。”这是诺亚最后留给母亲的冰冷的话。
那天之后，诺亚从过去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他从早稻田辍学，远离家人，把身为朝鲜人的生活往事深藏心底，就像一块黑暗沉重的岩石。
“他不在乎自己是朝鲜人还是日本人。他只想成为一个人，只想做自己。”
诺亚似乎短暂地实现了梦想，隐瞒身世组建了日本家庭。十几年间，他没有一天不害怕被家人找到，但他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顺子找到诺亚的那天，诺亚自杀了，因为他想成为一个日本人、一个普通人。顺子没有去参加诺亚的葬礼，他不希望他的妻子和孩子知道有她这个人。
白伊萨当年去世时，留给亲爱的儿子的那句“你很勇敢，诺亚”，没能陪着他走得更远。
/ 在日朝鲜人何以为家
“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干这行？”
“我送你去美国人开的学校读书，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瞧不起我的儿子。”
在那间朴素堆满文件的办公室里，摩撒坐在诺亚曾经用过的旧书桌前，高声驳斥了儿子所罗想要接手柏青哥生意的想法。
摩撒从小就排斥学校，早早进入柏青哥行业，擅长赚钱，并保持生意干净远离污秽。可他不希望儿子继承自己的生意，而是成为“好朝鲜人”，虽然这个梦已经杀死了他的哥哥诺亚。
在所罗14岁生日那天，摩撒不得不带着他去区公所录指纹，担心某个心情不佳的工作人员会在这天给孩子永远留下糟糕的记忆。
1952年以后在日本出生的朝鲜人到了十四岁生日那天，必须到当地区公所报到，才能获准留在日本。每过三年就必须重新申请，除非离开日本再也不回来。
“在日本，不管我多有钱，也不管我是个多好的人，我都是个脏了吧唧的朝鲜人。所有那些回到朝鲜的人不是快饿死了，就是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我改变不了所罗的命运。他是朝鲜人。他必须申请那些证明，他必须规规矩矩地遵守每一项法律。”
“我们可能被驱逐出境，我们没有祖国。生活中充满了他无法控制的事情，所以他必须适应。我的孩子必须活下去。”
“在朝鲜半岛分裂后，在日朝鲜人最终都要选择一边。韩国人或朝鲜人要成为日本公民难如登天，很多人认为试图成为前压迫者的公民，实在是可耻至极。”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所罗就是日本人，即使日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不仅仅是血液，还有更多的东西。在他的世界里，邪恶狡猾歧视自己的是日本人，善良温和宛如亲人的也是日本人。
“朝鲜人为这个国家做出了很多贡献。他们做日本人不愿意做的脏活累活，他们缴税，遵守法律，培养出色的孩子，创造就业机会。”但是，“犯罪，懒惰，肮脏，这些都是在日朝鲜人的典型负面特征。”
摩撒有一百个理由让所罗远离柏青哥行业，而所罗只用了一个理由就让他沉默了。所罗想留在日本。
许多在日朝鲜人不得不为帮派工作，因为他们找不到其他工作。政府和好公司不会雇佣朝鲜人，哪怕是受过教育的朝鲜人。
摩撒意识到他的儿子依然需要在时代洪流中挣扎前行，就像当年他与诺亚所经历的。他打开手边的账本，他将告诉所罗关于柏青哥的一切。
/ 历史辜负了他们 但他们无所畏惧
一个余味悠长的故事，通过四代朝鲜移民在日本的沉浮与兴衰，重现了痛苦中参杂真情跌宕起伏的历史。
始终笼罩在神秘薄雾中的朝鲜，被世界赋予了负面标签。我们总是擅长排斥那些并不了解的事物。
比起集中营里饱受苦难和折磨的犹太人，被权利更迭战火焚烧牺牲的伊朗人，以及被迫成为难民客死异乡的叙利亚人，朝鲜人的污名似乎从来没有被正视过。
战争带来的污名化，就像滚烫的铁钳子，在每个朝鲜人身上烙下了血痕，但这不该由他们来承担。回到祖国的朝鲜人笼罩在饥荒和集权统治之下，被时局留在日本的朝鲜人困在粗鄙、犯罪、低人一等的标签里。
杨金、顺子、白伊萨、诺亚、摩撒、所罗，这些虚构的名字背后是无数在日朝鲜人真实走过的命运道路。诺亚终生都活在成为“好朝鲜人”的精神监狱中，摩撒在年幼时就接受了“坏朝鲜人”的宿命。
他们经历了国家的背叛，战争阴霾下命不保夕，熬过了饥荒和疾病，在偏见和唾弃中挣扎生存。最终，在漫漫长夜中失去引以为豪的身份，不知道自己的祖国叫做什么姓名。
他们就像被狂风吹走的蒲公英种子，难以找到回家的路，只能紧紧抓住让他们生根发芽的土壤，拼尽全力活下去。历史辜负了他们，但他们依然无所畏惧，在漆黑中朝着每一处发出微光的方向摸索前进。
朝鲜人身上的烙印并未褪去，偏见和误解不会善罢甘休，可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挡坚强勇敢的人性，它将在任何地方扎根、繁衍、壮大。
时间永远不会真正过去，它在人类脆弱不堪的肉体上留下痕迹。身体会化作尘土，故事却不会消失，而是变成命运轮盘上的齿轮，无声地改变后人前进的方向，一代代延续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