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棋王》阿城

想起曾有友人问我:“当代中国有什么好作家吗?既有高度,又不晦涩的那种。”我思索一番,说出了阿城的名字。

阿城的语言极好。短句与短句串联,洗练洒脱,读起来又神奇般地有韵。

譬如《棋王》的开篇,「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毛主席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几个短句,勾勒出那个激昂又混乱的年代。“乱”、“坏”和“慌”三个压着尾韵的字,是那个年代的核心意象。

在质朴的表达之下,透着机智的幽默,对动词的选用也是一绝。

譬如他写王一生赢棋后回到画家的屋子,引来一群人围观,「慌得画家急忙把一些画儿藏了」;又如他写世家出身的脚卵,言行间最爱「微微一笑」、「欠一欠身」,围坐吃完蛇肉也要先「抹一抹头发」再开始聊天;他写来娣有求于“我”时进屋是「摸着坐下」,而写起自己颇为自得的曲子时是「一屁股坐在椅上,将腿叉开到桌子两旁」。

在惜墨如金的景物描写中,对情绪的渲染举重若轻。

譬如他写那大树将倒未倒之际,「藤从四面八方绷住大树,抻得有如弓弦,隐隐有铮铮的响声。猛然间,天空中一声脆响,一根藤断了,扬起多高,慢慢落下来。大树晃动一下,惊得大家回身便走,远远停住,再回身看时,大树又不动了,只肖疙瘩一人在离树很近的地方立着。」一霎那的动,使场景更静了,画面僵直在被拉长的时间里,情绪紧绷得如那将断的藤。

初读《棋王》时,我还是热爱武侠的年纪,读来只觉这小说颇有侠气。身世悲惨的少年根骨清奇,又得不出世的高手指点,以棋为命,经棋悟道,终成一代棋王。

而今重读,则读出了少年将棋作为一切寄托的决绝和无奈。

他没有世家公子脚卵那样的余裕,可将棋作为调剂生活的消遣,或是用于人情交易的身外之物。棋是他与亡母亲情的唯一羁绊,是绝不肯割舍的宝物。棋是精神的港湾,庇护他于物质匮乏的狂风骤雨。棋是他心中一块净土,不忍也不愿它被任何尘世纷扰所玷污。棋就是他,他除了棋一无所有。

「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人该有思考,该有寄托,该有执着,该有自己的道。

相比于《棋王》的传奇,《树王》则更像莎翁笔下的悲剧。

肖疙瘩对自然的热爱和信仰,与李立对破除迷信、改造自然的坚信和执着,两种对立的精神天生如凯普莱特与蒙太古的世仇般难以化解。

小说更多地站在肖疙瘩的角度,渲染了他的悲壮和英雄色彩,而对李立的教条和盲目愤慨难当。但脱离极端的时代背景来看,这信奉自然还是改造自然,两种精神在今天依然在拉锯,在造就种种悲剧。只希望这世上多些理解,少些极端。

三个故事中,我最喜爱的却是剧情最为平实的《孩子王》,没有《棋王》中以一敌九的热血一战,也没有《树王》中极尽渲染的英雄护树,却在读到王福作文的结尾时,忍不住湿了眼角。

在短暂的教学生涯中,“我”渐渐明白,应该交给学生的是真诚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也是那个思想统一、人人复读机的时代(以至于应试教育的现代)最缺乏、生而为人却最重要的东西。

“我”抛弃课本的授课方式,淡然中又颇桀骜不驯;被辞退时,身为老烟枪却婉拒了吴干事递来的烟,是对自己坚持之事的骄傲和不容玷污。

「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这句打油诗般的歌词里,话糙理不糙地写出了对孩子们,也是对读者的期望。

洗练传神的语言、张弛有度的节奏、生动可爱的人物,穿插天马行空的想象与思考,无愧有人说阿城是“中文世界最会讲故事的作家”。

卷尾中,阿城写道,「艺术是一种过程,好的小说,基本都具有可以反复阅读的过程。」

诚不我欺。《棋王》绝对是这样一本可以在反复阅读间体味过程之变化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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