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美国讲稿》伊塔洛·卡尔维诺

一本被书名耽误的有趣的书,由卡尔维诺为哈佛大学的系列讲座“诺顿诗论”准备的讲稿整理而成。讲座主题是未来文学的价值、性质与特性。

他的完整讲稿计划有八讲的内容,但只写完了“轻逸、速度、精确、形象鲜明、内容多样”这五讲(以及第八讲“开头和结尾”的一些残稿)便抱憾离世。

看过前言才知道,原来这就是《爱你就像爱生命》中王小波提到的《未来千年备忘录》。

「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备忘录写得很好。我一直尊敬卡尔维诺,现在更加尊敬他了。书里说到文学的各种素质,这些问题我也想过。但从他的口气来看,似乎是想说,真正的作家应该兼备这些素质,在同一篇作品里,体现轻逸、迅捷、确切、易见和繁复,再加上连贯。同时做到这些,是个很了不起的目标,的确不辜负未来千年这个题目。」

现在想来,王小波文字的轻逸和速度感,与卡尔维诺确有相通之处。


“精确” or “确切”?“形象鲜明” or “易见”?

本书的前五讲的标题与王小波读的版本不同。我不知道原文的用词,但看完全书后,觉得“确切”和“易见”二词,比“精确”和“形象鲜明”更贴切。

“精确”侧重对外在世界的时间或空间的描述,而“确切”则多了一层情感的意味,有种恰好直击心灵之感。重要的不是照相般还原外在世界的一毫一厘,而是确切地表述出想要表述的内容——无论是严谨的构造、精准的事态发展,还是朦胧的心境、暧昧的氛围。

事实上,令人拿捏不准的游丝般微妙的情绪,反而更需要确切的文字和修辞来表达。对事物不易察觉的内核的把握,以及对抽象的概念和内在世界的确切表达,是最为吸引人的。

在“形象鲜明”一章中,卡尔维诺讨论了“幻想中的视觉形象”的重要性。

文学创作要做的是「把幻想中自发出现的形象与语言思维中的意图统一起来」。文学诞生于作者脑海中的形象,而又令读者在自己的脑海中形成属于自己的图景。

因此,文学需要鲜明的形象。但此处所说的“鲜明的形象”,并非指我们常说的典型的、或是个性强烈的形象,而是让人能够容易地由黑白文字化为生动图像的形象。重点在于“见”,也就是构思文字时预先出现在脑海中的形象,以及文字与形象的互相转换,而非形象本身必须具有什么突出特质。这是我觉得“易见”一词好过“形象鲜明”的原因。


可能性与信息熵

作者在这本书里数次谈论可能性和无限,阅读的过程中,我隐隐觉得未来文学的几个特性的集合,其实就是信息熵。

在讨论人类追求“不确定”或说“朦胧”之美的原因时,作者认为“不确定”是“无限”的替代品。人类被未知的“无限”所吸引,又无法真正想象“无限”,因而害怕“无限”,于是便用“不确定”来替代它,给自己没有界限和自由的感觉。

真正吸引人类的是未知,是繁复但有限的可能性。

谈及幻想作为写作的开端时,作者「把幻想看成各种可能性的集合,它汇集了过去没有、现在不存在、将来也不存在,然而却有可能存在的种种假想」。而在“开头与结尾”一章中,作者则将每一个故事的开头,形容作「一个抛弃众多可能性的时刻」。

在故事开始之前,我们拥有的是完整的世界、无限的可能;而写作的过程,则是建立某些规则,对各种可能性进行选择的过程。「抛弃那些数不胜数的、多姿多彩的各种可能性,奔向那尚不存在的,但如果接受某些限制或规则就可能存在的东西」。

写作的过程,便是将无限的可能性压缩为有限的可能性的过程。

那么有限的可能性是什么呢?

我想就是信息吧。

完全随机、具有一切可能性的数据,其信息量为零;但规律极好掌握、可能性很低的数据,信息量也很低。高能量密度的信息,存在于那种没有明显规则,但又不完全随机的数据中。

繁复但有限的可能性,就是信息。写作就是从无到有创造信息的过程。

思及此处,作者谈到的抽象的轻带来的发散的联想、文字对时间的加速、百科辞典式的文学、更精炼的语言、“长文短写”,似乎也都是加大信息量的方式。

有一种说法,所谓“有趣的灵魂”,便是所知所晓远胜于你的灵魂。由此延伸,有趣的文学,当是包含着极大信息熵的文学。

现代人接触的信息量千百倍于以往,且仍旧在不断地追求更多、更密集的信息。因此,这必定会是未来文学的趋势之一,也会是未来任何形式的艺术、商业模式、交互方式的趋势之一。


卡尔维诺之轻

轻,是读卡尔维诺每一本书的共同感受。

对《帕洛马尔》的结尾,我曾这样形容:「他的死亦轻得像他生的姿态」。

我曾说《马可瓦尔多》「轻盈可爱,充满天马行空的细节」。

读过《在你说“喂”之前》,我评论说:「后期的卡尔维诺,更加自如,更加放飞」。

读《看不见的城市》时,我感到「哲思交错而成的网张开来充满了整个天空。这些城市一定没有地基,它们浮现在每一个可能的梦里」。

祖先三部曲中,盔甲内空空如也的骑士、只剩一半的子爵、始终生活在树上最终飞向天空的男爵,这三个意象本身,就贯彻着轻的真意。

果不其然,“轻”是卡尔维诺选择的第一主题。

「对我来说,轻是与精确、果断联系在一起的,与含混、疏忽无关。保尔·瓦莱里说过:“应该轻得像鸟,而不是像羽毛。”」

卡尔维诺追求的是一种有实质内容的轻,一种抽象的轻,一种向上升而非向下落的轻。

这种轻的最后,是升上天空的,是发散的,带来的是更多的可能性而非虚无。

作为读者,在阅读时身心状态是愉悦而放松的,而头脑中的CPU则是高负载的。在暂时摆脱束缚的状态下,得得以思考更抽象、更接近本质的东西。

这种轻的意义,在于用另一个视角来看待生活、看待世界。它往往能够带来反直觉的思考,这种思考除了本身有趣之外,更能让读者反思日常、打破陈规。

至于为何卡尔维诺在轻与重之间选择了轻,究其根本,在于他对文学的理解吧。

「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卡尔维诺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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