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我感兴趣的不是当英雄和圣人,我所感兴趣的是做一个人。”《鼠疫》中的里医生这样说道。
思想是时代的产物,评论一部作品,离不开作者所处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所面临的重大难题。二十世纪的西方,在尼采喊出了“上帝已死”之后,人们对上帝的传统信仰破灭,而马基雅维利主义和拜金的现实主义的盛行,又重挫了传统道德和人的尊严。
据说,每次瘟疫盛行,《鼠疫》都会重新进入大众的视野。在写这本书的读后感之前,我需要先指明加缪几部重要著作的创作顺序:《局外人》——《西西弗神话》——《鼠疫》——《反抗者》。
小说《局外人》把关注的眼光投向超出肉体与生理痛苦之外的精神人格痛苦(虚无、绝望、陌生感、异己感),指明人生的荒诞性,推翻了以往各种貌似理所当然的意义说。然而,诚如加缪自己所言,观察到生活的荒谬,不可能是一种终结,而仅仅是一种开端。因此,他的兴趣所在,是探讨在人们既不相信上帝,又不相信理性的时候,应当如何生活。
《西西弗神话》借助西西弗这个形象,通过一次次推石头上山这件无意义的事,比喻人生一切活动本没有实质的意义,而且“终将滚落”(死是必然的)。然而,除了平静地一次又一次地迎接命运的挑战之外,人还有更好的昭示尊严的途径吗?推石上山比喻人的创造的态度,被加缪称为希望——人是不幸福的,但即便如此,人从来没有停下过追求幸福的脚步。加缪总结道:“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是在努力活着的过程中,人类终于翻转了荒诞命运之牌,获取了掌握自身命运的自由。
面对荒诞,反抗作为一剂解药的理念已呼之欲出。
在小说《鼠疫》中,“鼠疫”是一种象征性概念,具有能传染、毒害宿主的属性,比喻一种有害的思想主张,具有几分宗教的“原罪”意味。不用意志去毒害他人,亦不被他人的意志毒害,这就要求我们几乎要生活在一个真空的社会里,这得有多难?这难道比躲避防不胜防的鼠疫更轻松吗?生活在浊世,就是身在大染缸,独善其身就像期望举世皆浊我独清一样困难,于是,生活本身就成了原罪。
加缪在结尾处也挑明了“鼠疫不是别的,正是生活”——这荒诞的、无常的、没来由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无法置身事外的、必须与之抗争到底的生活!
在鼠疫达到顶峰的时候,整个奥兰城都陷入了自暴自弃,听天由命的氛围,人们麻木不仁,宛如行尸走肉,以至于到最后,几乎陷入末日狂欢般的绝望。也让我们看到了文明和秩序,在天灾面前多么的不堪一击。
鼠疫过后,人们重拾信心,庆祝胜利,而灾难中不幸死掉的人,以及他们痛苦的家人,都好像被遗忘了。这似乎也在说,生活总要继续,而遗忘就是解药。
神父帕那卢代表的是将信仰奉献给上帝,寄希望于宗教的人们。然而,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一切宗教信仰都很容易破灭,神父之死就意味着宗教信仰传递的精神力量的消亡。
通过科塔尔这个形象,我们看到,直面了生活的荒诞底色,一个人放弃反抗是常态,加缪称其为“绝望者”。
过于清醒的人生,是以付出希望和幻想为代价的,以承受枯躁、寂寞换取清醒的见识,诚如加缪所说,失去希望无法得到真正的宁静,这真的算是赢局?知识分子塔鲁,这个近乎圣人的“清醒者”,他反思当代司法体制,怀疑其合理性,代表着一种理想主义,他的清醒让他放逐了自己,内心不得安宁。他组建志愿队伍,抗击疫情,见证死亡,亲历死亡,最终也未能逃脱鼠疫的毒害,死于胜利的前夜,是一个低调、平凡的英雄形象。
小说字里行间也反复暗示,一切以追求结果为目的的行为,终将直面虚无的冲击。面对漫漫人生,人所能赢得的,归根到底只能是回忆和体悟,其他都是虚妄。因此,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体验悲欢(成功与挫败),正是人们行动的根本动力,因此,在确立了自己的天职的前提下,只管去做,勿问结果——主人公里厄大夫正是践行这一理念的代表。
人活于世,但求安心立命,活着,果然就是修行。修行既是过程,也是目的,安宁则是正确的结果。这答案不在外面,正是在心中。而记者朗贝尔,这个最初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一开始想尽办法要逃出城外,最后尽然自愿留下帮助抗疫,认识到自己和大家已经成了命运共同体,这正是一个人良知觉醒,追求内在安宁的最好例证。
而最后,论著《反抗者》则阐述人对抗荒诞的哲理,探讨在精神上、现实中、社会中进行这种反抗与超越的方式与道路,使其“荒诞——反抗”的哲理体系得以完整化、完善化。
面对这荒诞不经的人生,在上帝已死,而理性主义又是如此面目可疑的情况下,唯有奋起反抗,既不屈服于看破红尘的绝望,也不执着于那“最后”的结果,充分体验挫败和胜利,体验人世间的悲欢,享受这过程,以及过程中获得的回忆和体悟,如此才能昭示作为人的尊严,安心立命,达到真正的灵魂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