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蒋勋谈东方美学
邓雪梅
岁月是一条长河,不同年龄,经历不同阶段,在不同流域,看到不同的风景。蒋勋在一本书的开篇做如是说。我在积累了人生过半的经历和感悟之后,也做如是之想。人到中年,到了可以前瞻也可以回顾的时候,仿佛听到生命退去的声音,也就懂了云淡风轻,懂了长乐未央。
三天的行程,兵荒马乱、马不停蹄、汗流浃背、身心俱疲。只有坐在机舱里这一刻是安闲的,在颠簸的气流中读完了蒋勋的《云淡风轻》,在诗书字画、虫痕鸟迹中领悟东方至美。
他说他给人题字,喜欢用来日方长。“很中性、岁月悠悠,有花开,有花谢,没有意图一定是什么样的来日。”我也喜欢来日方长,不介意是什么样的来日,与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务在一起走过方长的来日,平淡幸福是涓涓细流,磨难坎坷是激流浪花,任凭星月流传,兵马喧嚣,只要有你,只要岁月余生。
蒋勋笔下的文人,既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是学者。文人或许手不释卷,但也敢大胆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我觉得自己骨子里也是个文人,且更接近这样的文人。读书,采撷自己所需,不去探究原意。远行时,背包里有一本书,一册诗集,一路上有风景处看风景,没有风景时读书,这一路便是处处风景处处歌了。他还说:陶渊明有一张素琴,无弦无徽,酒酣后常抚琴自娱,陶渊明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而我觉得,文字是有生命的,是最好的伴侣,可以读之忘忧,也可以之作弦上之音。世间繁华,有诗足矣。可以不求一人白首不离,但绝不可一程无书。
文人写诗、画画,他们真正的作品或许不是画,也不是诗,而是他们活过的生命。这一季春暮夏初,生命来的来去的去,灵界冥河之上,如同一朵花开,一朵花谢,只是心无旁骛,不惊、不畏、不怖。岁月经营记忆,世事纷纭,可以这样一无旁顾。
他写《春江花月夜》、《千里江山图》。一诗一画,一开启大唐盛世,一终结北宋繁华,各以孤篇绝世,仿佛历史自有宿命。东方的视觉不被画框限制,“立轴”、“长卷”、“册页”、“扇面”是东方文人创造的美学空间。十二米长的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把玩之下,长卷慢慢展开,看“题签”、“引首”、“隔水”上的题记、印记,进入“画心”、“后隔水”、“跋尾”,右手是时间的过去,左手是未来,长卷渐行渐远,跋尾余音袅袅。《千里江山图》用浓重的青绿创造出独特的美,华丽,耽溺,与徽宗的“瘦金”和声,美到极限,近于绝望,领悟它的繁华,也领悟它的幻灭,仿若飘在空气中慢慢逝去的一声叹息。
他写《诗经》。是一代一代传承的动人歌声,像阳光,像长风几万里,传唱在广袤的原野、河流之上。来自两千年前的歌声,并不遥远。《诗经》中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中央,在水中沚。”河岸沙洲连到山岗,一片白花花的芒草在风中翻飞,一直连到天边。仿佛看见,仿佛看不见,迂曲蜿蜒,思念是那么长,又那么远。
他写庄子,写庄子在绝对的孤独中产生绝对的思辨。他塑造的一系列形象:“北冥之鲲、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偃鼠饮河、鹪鹩巢于深林、无用的樗树;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不食腐鼠的鹓雏。”不能用太乡愿平庸的看法去理解和考证。他说:“《庄子》不能考证,不能注解,一考证一注解,庄子就死翘翘了,注解疏证太多,鲲会死在北冥,无法变成鹏,鹏也飞不起来。加了注解的的鲲鹏,如加了皮革笼头、黄金嚼子、锦绣鞍辔,钉上马蹄铁的天马,到了最后连一点反抗挣扎的愤怒都没有了。”这也是我读书不求甚解之所在。古文、诗词都有它自然天成的美,读这些诗词,最好不是为了考试。让诗词回到本位,让读者能自由地理解诗词美学上的人生感悟与反省,体会世间万物自然而然的有大美而不言。这或许才是诗词真正的美学。就像我最喜欢的乐府诗,直白简单的情感,素洁干净的语言,你不必一个字一个字去推敲它的含义,你只要领会到它的意境,它的言外之意就足够了。我读《长恨歌》、读《春江花月夜》,读好多诗词都会哽咽,不是文字悲伤,是人生就这样蕴含着忧伤。
他写顾正秋,写她带着绝世繁华来到人间,在舞台上做“嗔”“爱”的功课,大繁华里步步回身,留给我们深长隽永的领悟。那样多嗔恨、那样多懊恼、又那样多宽容,一一回身,使人热泪盈眶。生命里如果有敌人,有恨的人,也许可以在苦海回身的时刻,款款下拜施礼,让“恨”与“爱”都一一了结了吗?经文上说:一切难舍,不过己身。我们记忆过什么?我们爱过什么?我们眷恋过什么?休恋逝水,解开心里解不开的结。可是平淡到没有爱恨,这日子也就如槁木余灰了。
实则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如同蒲苇,很轻很卑微。“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在风尘里摇摆、摧折、翻滚、飘零、飞扬、散落。随处生根,在最不能生长的地方怒放,可以犹疑,可以自怨自艾,可以没有舞台、也要有最美的歌声、最美的心事。